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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第二十九章(2 / 2)


“林兮霏。”弧令的声音异常温柔,这个名字已在唇齿间萦绕了八年之久,如今竟是能够对着真真切切的人讲出来了。

程息不是害怕,她是不敢相信。

她记得自己的哥哥为了保护他们从马车中冲出去,在箭雨之中歃血拼死,浑身都是血,浑身都是血,他被一□□中了腹部,被甩下了马车,跌落了悬崖,她清楚地记得那晚的火光剑影,还有哥哥那张满是鲜血的脸。

“林……林忽?”好陌生的名字啊。

程息心中似有巨浪拍石,撞得她心疼。

眼泪就那么下来了。

怎么也止不住。

好似要将这八年所有的委屈痛苦不甘磨难哭得一干二净。

程息偎在弧令的怀里,哭声抽噎声抱怨声混杂一通,可他偏偏听得一清二楚。

“哥哥,阿娘病了,阿娘都不记得我了,时好时坏,有时……有时她看着,喊我林奕,她看着我喊爹爹的名字……师父怕我呆在她身边她这辈子都好不起来……我,我已经八年没有见过阿娘了……储露说,储露说她生了好多白头发……哥哥我想阿娘……”

“哥哥,我今年十八岁了,可我都没有及笄之礼,我十五岁的时候……差点死掉,师父说……说我中毒中得太深,除了自己熬过来没有别的法子,我那时浑浑噩噩的,我梦见了好多小时候的事情,都说人死前会看见自己的一生,我……我好怕自己就那样死了,死在巫蜀的某个山洞里,连阿娘最后一面都不能见到……”

“哥哥,我来云都,我认识所有人,可他们却全部都不认识我了……就连怀琳,怀琳……我都无法与她相认……”

“哥哥,我以为你死了,我好想你……”

弧令的衣襟都湿透了,可程息还是没有停下的迹象。

“你都这样了,还能活下来。”程息又嘟囔了一句。

这倒是把弧令给逗笑了:“是啊……老天爷,待我不薄。”

程息从弧令的怀里钻出来,愧疚地抹了把脸,又抬手去擦自己的泪痕,却发现那哪是泪痕啊,简直就是水滩。

“我竟不知道你那么能哭。”弧令抬手替她拭泪,实在心疼,“哭得头疼不疼?”

程息揉着太阳穴:“有点儿。”

弧令哭笑不得:“唉,哭得那么急。”

二人从没想过今生还能再见,一个远在异邦月氏,一个深处乡野庄南,跨过乌断横山,越过苏里羌河,还有滚滚黄沙,脉脉崇山,巍巍宫阙。

忽然觉得弧令那句话说得实在是对:老天,待他们不薄。

二人坐在河边,程息倚着弧令,总觉得一切是在做梦。

“我掉入了悬崖,在半腰上的挂了整整两日,我本以为自己是要死的,没想到第三日竟然醒来了。我看见了两侧峭壁里透出来的日光,忽然觉得我不能就这样死了。好在悬崖上生出了些许树,还有许多参差的石头,我一点点挪下去,也不知道挪了多久,还真让我到了崖底……我手脚都软了,全身上下没一处好的。”

“我走了好久好久,也不知道要去哪里,穿过了好多好多的林子,饿了就吃野果,渴了就喝溪水,有时实在渴的不行,就只能喝地上的泥水……直到一天,我实在饿得不行了,看见地上有块肉,就扑上去吃,没想到是猎户用来杀野兽的东西,里面掺了毒……那些猎户看我本就是个要死的人了,也怕自己吃人命官司就丢下我不管了……然后我就遇见了兰须槲叶,也就是我的义父,兰须家主。”

“他治好我的病,给了我衣服和银两,就让我自己一个人走。我跟了他们一路……我知道姜国我是不能留了,既然老天爷让我遇见了他,我就必须得跟着他去月氏。义父看我可怜,收我做奴隶,过天白山时,我们遇见了野熊,我替他杀了,还剥来了完整的熊皮,义父没有子嗣,他便收我做了义子。那时我便知道,我可以在月氏立足了,我可以了……”

程息静静地听着,在她于姜国煎熬之时,林忽也没有好过半分。

“我改名为兰须弧令,义父从来没有问起过我的身世,而是待我如己出,直至现在。”

程息直起身子,她扳过弧令的脸,郑重问道:“能让我看看你的左眼吗?”

弧令:“霏儿,我怕吓到你。”

程息:“我不会的,哥哥。”

她也有那么一道狰狞的伤疤横亘在左臂,她一点儿也不怕。

弧令摘下面具,月光映在河面上,荧光照在弧令的脸上,眼睛万分明亮。

程息看了看,忽然一笑,闭上眼睛,在他的左眼上落下轻轻一吻。

弧令惊愕,双手紧紧地箍住程息的双臂:“霏儿!”

程息:“哥哥,我说了,我不怕,我欢喜。”突然又觉得有些不对,“我说的是我很开心,能再见到你。不管你是什么样的,我都不怕。以后在我面前,你大可不必带这面具。”

弧令揽着程息,默默问道:“那你呢?又是如何变了副模样?”

换皮……程息哽在喉间,不敢说。

“还有左臂上的伤疤。”

程息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皮囊是我自己要换的,这道疤也是我自己要留的,不后悔。别计较了。”话尾还带了一点笑意,仿佛说的是他人的故事。

弧令一直在寻她们,只要有机会回姜国,他便一定千方百计打听消息,甚至是如同这次私自前来,还被人算计追杀。

可细细一算,却是真真让他遇上了。

弧令相信了这世界上一切有关“天道酬勤”的话。

只是程息半分不知。

弧令重获至宝,心中情难自抑,又想拥她入怀,却被程息一把推开。

弧令有些懵。

程息瞥了眼他的衣襟:“哥哥我们还是先回去吧。”

这个小丫头竟然嫌弃自己?也不看看是谁哭的?

忽然,空中炸裂一朵烟花,在河面上映出绚烂星火。

天上月新圆,地上人重逢。

安明十八年八月十五,中秋佳节,夜放花千树,花灯鱼龙舞。

程息与弧令相携漫步河边,看着天上的烟花明了灭灭了明。

夏怀琳成华阳在街市上猜出一个又一个谜底,拿了一个又一个彩头。

任菁菁拉着张霖穿过了无数个小弄堂,终于找到了她心心念念的小馄饨。

淮王尹绎川和妻子张韵在院子里摆了摇椅,赏着月商量好了孩子的名字。

宁王妃郑云烟从厨房里端出了一碟自己做的五仁月饼,宁王尹绎山笑着拣起了第一块。

苏颐城端着酒盏,听着彻月的琵琶起起落落,他扣着窗棱,望着窗外众生相,饮下了最后一口酒。

只有任蘅,从宁王坐的桌子底下找到了一个被人解下来的玉环络子,撞到了头。他端详了好一阵,咬牙骂了一句,揣进了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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