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以来以为捂得十分严实的小马甲,事?实上早就掉干净了,杨窕还没来得及从暴露的震惊中回神,又听韩律问:“你后来,时常会来这里吗?”
“嗯。”韩律早就知道自己就是当初的那个人,也知道自己喜欢他,事?到如今,杨窕索性彻底放弃治疗,承认,“有时候压力大,或者心情不?好的时候……会来站一会儿。”
“还在担心那个病人?”韩律猜测道。
“我总忍不?住想,如果?手术一开始就是老师来,或者换另一个更有经验的医生——会不?会能做得更好。”
念到研三,杨窕原以为自己早已经做好了当一个医生的全部准备,也并不是第一次上手术台。但当他看到满脸悲伤的患者家属时,一下便想起来年幼时的自己还有当时的母亲。
他不?敢去想,若真因为自己的不?成熟,导致什么不?可挽回的后果,那些家属该有多难过。
“但每一个有经验的医生也都有他们的第一台手术、第一台大手术,也都会经历在疾病面前的无能为力和?自责遗憾。你在手术台上并没有出现失误,已经尽了全力,这就足够了。”韩律笑了一下,神色温柔,“我还记得,在我当初终于下定决心要学医时,爷爷跟我说,医学生要上的第一课,不?是如何救人,而是如何直面死亡。”
“承认人类在疾病面前的渺小,接受哪怕再努力也可能无法挽救生命,无法阻止它在眼前逝去。然后用最好的心态和?状态,去面对未来所有可能遇到的困难和风险,这才是成为一名合格的好医生,最需要具备的。”
严鹏一直认为韩律缺少一点共情能力,这让他在面对患者和?家属时总是显得过于冷漠。
而杨窕恰恰相反,杨窕总是格外能体会他人的痛苦与不?易,产生共情。哪怕是只有短暂接触的急诊病人,他也会在了解清楚对方的处境后,尽可能多为对方着想。
医生的培养是一个漫长而艰难的过程,五年本科三年硕士三年博士,从实习、执业、规培到一次次临床的历练,可要摧毁一个医生却只在一个心理防线崩溃的瞬间。
有些人走过漫长的十一年,最终却无法拿起手术刀,只能转去相关行业。
做什么是个人的选择,没有好与不?好之分,但韩律清楚杨窕是真正热爱这个行业,从小立志要做医生的,他不?希望对方留下遗憾。
杨窕听完,愣了一会儿,轻声说:“师兄做到了,并且成为了一名优秀的医生。”
“你也可以的。”韩律抬手揉了一把杨窕的发顶,像在安抚一个不安的孩子。
杨窕点头,犹豫了几秒后,问了一个想问又不敢问的问题:“师兄当初,为什么会转去麻醉学专业?”
这个问题在S大医学院至今还是个迷,韩律是绝对的天赋型学生,在大学期间所有科目都接近满分,完全没有弱项,不?少导师都想争取让他考到自己名下,他却忽然转了考研方向,打?了所有人一个措手不?及。
韩律的神色微微变了变,垂下眼眸没有立刻作答。
杨窕察觉到了不?对,赶紧补充:“师兄不?想说也没关系的。”
“也不?是不想说……”韩律又顿了顿,似乎是在酝酿情绪,过了一会儿才开口,“其实和?你学医的初衷有些相似,大四升大五的暑假,我的爷爷去世了,是因为一场——麻醉事?故。”
近年来,由于麻醉学领域理论、技术、硬件的进步,发生麻醉事?故的概率已经大大降低,总体来说,相对于外科手术后的并发症,麻醉事?故是相对少见的。
说来令人唏嘘,韩律的爷爷作为国内心外?科最顶尖的专家,最终却因为麻醉事?故,而死在了手术台。
当时韩律爷爷因为肝肿瘤,需要进行肝叶和半肝切除,因为韩律的姑父在这方面更为专业,B市医院的硬件条件也更好,所以最后决定将手术地选在B市。
手术是韩律的姑父主刀,配合的麻醉师及其他医护也都是院里最好的,但偏偏就是这样一台手术,最后出了意外。
麻醉师自认是领域内的专家,在手术中过分自信、武断、又因为韩律爷爷的身份,他清楚这场手术在业内多受关注,在意外发生时,更加无法冷静处理,导致悲剧发生。
韩家算是医学世家,几代行医,到了如今,更是几乎分布在了所有外?科,唯独没有出过优秀的麻醉师。
爷爷的事?让韩律深刻意识到,一场手术能否成功,主刀医生固然重要,但麻醉师也是其中一个极为重要的角色。
与主刀医生在疾病面前的无可奈何不?同,当今医疗中的麻醉事?故,八成以上都是人为事故,甚至有专家认为,这个比例是百分之百。
麻醉事?故一旦出现,非死即残,且事?故通常都不是发生在困难的麻醉病例上。
这让韩律下定决心转业,他并非是想在这条道路上走得多远,被多少人知晓,他只想保证他经手的每一台手术顺利进行,不?让爷爷的悲剧在别的患者身上重演。
杨窕听韩律说完,有些后悔问了这个问题,他没想到对方转专业的背后还有这样的故事?。
韩律却是不怎么在意,听到他的道歉后笑了笑,呼出一口气,道:“因为我出生的时候奶奶已经退休,所以我几乎是在爷爷奶奶家长大的,和?爷爷的关系比较亲近,所以当时确实难过了好一阵,但后来也慢慢想开了。”
“前年发布的麻醉学教材上,那场手术作为一个典型事?故案例出现,提醒所有麻醉专业的学生时刻保持警惕和?冷静。爷爷将自己的一生都献给了医学,去世时更是给整个麻醉学领域敲响了警钟,我想他如果?泉下有知,也会觉得欣慰吧。”
“嗯嗯嗯!”杨窕疯狂点头。
韩律张了张嘴,刚想说什么,放在口袋里的手机在这时响了起来。
他接起电话,那头也不?知说了什么,他朝杨窕看过去,眼底多了几分笑意,很快对着那头道:“没事,我们现在在一块儿,我告诉他。谢谢饶叔。”
杨窕心里隐隐猜到了什么,待他将电话挂断,迫不及待地问:“老师的电话?怎么了吗?”
“刚刚那位患者已经醒了,虽然还是很虚弱,但可以肯定手术没什么问题,不?出意外的话,下午就能转到普通病房。”
“太好了!”杨窕整个人放松下来,过了一会儿才想起对韩律说,“谢谢师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