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勤们惊疑不定地保持着各种躲闪的姿势僵在原地,一时间,潮湿腥臭的地下世界只有几具残尸和人们急促的喘息声。
这是灭口。
宣玑倏地放开神识,看不见的风似的卷过周围所有活物,一时间,附近几十米内,地道里老鼠的微弱生命反应都被他全部捕捉,他听见杂乱的心跳,感觉到一群应激状态中的特能比平时略低的体温……没有异状。
他抬起头,正看见一个外勤怀里抱着从本真教窝点缴获的兽神像,龙头的怪物脸上似乎挂着诡秘的笑意,从黑暗深窥视着他。
之前东川森林公园里那通神秘电话也是……风神真有老肖以为的那么干净吗?
“你是说,阴沉祭文的始作俑者可能和本真教有关?”肖征一边快速浏览中咒昏迷人员名单,一边在电话里问王泽,“关于这个本真教,我们知道什么?”
宣玑他们彻查东川黑市的时候,肖征秘密坐飞机回了永安总部,刚落地,就接到这边行动失败的电话。
“好多通缉犯都是这个邪教的,风神一直在全国各地追踪他们,我怀疑这个组织可能有什么先进的内部培训——不少能量水平都够不上外勤最低要求的特能人进去,能变成诡异的高手,特别难抓。今天好不容易抓住几个,还当场自爆了。”王泽忧愁地看了一眼旁边修剪多余绿萝枝的罗翠翠,叹了口气,“老肖,关于这个内培问题,你说咱们是不是也需要反省一下。”
肖征:“说重点!”
“还有,”王泽正色下来,“本真教的教义是,特能人应该另成一族,凌驾于普通人上,关于这点,你要小心……特别是内查的时候。”
周围闲杂人等太多,王泽没有把话说得太明白,但肖征瞬间心领神会——不管加没加入这个邪教,对于很多特能来说,确实是有“自己高人一等”这个想法的,看蓬莱会议桌上黄局遭到的冷遇就知道。
而异控局作为特能官方机构,正门口大牌子下面挂的是“为人民服务”,当然严格禁止这种思想。异控局还会为了保护普通人,在一定程度上打压特能人,比如残酷的“十五人红线”,比如对特能人的监控……哪怕绝大多数的特能人并没有飞天遁地的本事,他们中的很多可能也就比普通人力气大一点。
特能也是人,不是神圣,也不是工具,久而久之,谁能毫无怨气?
蓬莱会议,不,甚至异控局本部,会不会已经被本真教渗透了?
“哦,对了,”王泽又补充说,“这个本真教崇拜一种长着龙头的四不像兽像,看着呲牙咧嘴,阴森森的……”
“那个挑起了九州混战的妖王图腾,古修科有史料。”杨潮在旁边插嘴道,见众人都看他,他还不好意思地搓了搓手,“咳……那什么,我不是备考历史系研究生么,没事拿普通人的历史跟咱们内部记载对照着看,挺有意思的,有助于加深印象。”
“就怕反派有文化啊,”王泽叹了口气,“行吧,这边线索断了,我们扫个尾,这就把月德公那一帮涉案徒子徒孙押回总部。”
风神们风风火火地行动了起来,宣玑没什么事了,想起自己“老妈子科科长”的岗位职责,自掏腰包买了一堆咖啡饮料,慰劳辛勤加班的同事们。
罗翠翠发芽发得体力透支,先去休息了,杨潮和平倩如两个小青年都很懂事,主动跑来帮忙。忙活了半天,宣玑请他俩出去喝茶,喝茶闲聊,三下五除二把风神各骨干八卦了个干净。
从八卦中,宣玑得知王泽是一朵普通人家里生出来的奇葩,张昭是异控局外勤的烈士子女,谷月汐来历成谜,跟谁关系都不远不近的。特种外勤选拔时除了考核自身素质,还有严格的背景审查,上下三代人里出过反人类分子的肯定进不去。
“烈士子女,来历成谜……”宣玑默默留心着那几位风神的小道消息,一边往咖啡里搅和糖,一边不动声色地把话题带开,随口关心了下杨潮的复习进度。
“主任……阿、阿嚏!”杨潮打了个喷嚏,有些紧张地搓了搓鼻子,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笔试我觉得问题不大,这两天看上一个研究齐史的导师,正在提前套磁。国内搞齐史的人不多,竞争压力没那么大。”
齐史……
宣玑搅咖啡的手一顿,忽然问:“那你了解齐武帝这个人吗?”
“不敢说了解,不过齐史圈的话题,一多半都在围着盛潇转,谁也避不开他。”杨潮说起感兴趣的事,也不鼻炎了,兴奋地把两只手搓成了浣熊,“武帝这个人一生留下了好多谜,可是个超级宝藏皇帝。”
宣玑强行把脑子里闪现的人影压下去:“怎么说?”
“您比如说这个人最大的争议点吧,是他前半生和后半生的剧烈反差,仿佛不是一个人。当年不还有个电视剧,根据民间传说改编的,说皇帝被掉包了,记得吧?”
“反差在哪?”宣玑没明白,“他不是前半生搞军事,后半生搞军事独/裁么?”
“不不不,他不是传统意义上‘打天下’的皇帝,人皇在战争里扮演的角色没有那么简单。您要知道,他生在一个特别黑暗的年代,他出生的时候,人族的朝廷……也就是政府,已经散了——或者说人族已经散了。因为敌人太强大,没有战胜的可能性,我打个不恰当的比方——那会儿的人,就跟现在的野生动物差不多。栖息地被侵占、被残杀,沦为奴隶,甚至食物,咱现在好歹还有野生动物保护法吧,那时候可没有‘人类保护法’。”
杨潮说着,从茶馆小桌上拿起铅笔和餐巾纸,简单几笔,在上面徒手勾出了大齐版图,基本功还挺扎实,可见笔试准备得差不多不是吹牛。
指点着地图,杨潮接着说:“那年代不幸托生成人的,就两条活路,要么北上,要么南下。北上的逃进‘北原地区’,这地方西边是大沙漠,南边是不周山,东边有北绝冰川,作为天然屏障,易守难攻,是块不好啃的硬骨头。‘硬骨头’天寒地冻,物资又匮乏,没什么油水,所以敌人不稀罕这块地方,懒得过去,于是北原就成了人族最大的聚居区。还有一部分人南下过海,下到‘高岭’岛——哦,也就是现在的俞州岛和南海群岛。这些南下的人被当地一支非人族排挤,靠苦力活着,也都过得很惨。至于那些跑不了留在中原地区的,那就跟野外流浪的猫狗似的,东躲西藏,一茬一茬地死,还死无葬身之地。您可以想象,在这种情况下,短短二十几年把人族凝聚起来的这位武帝,肯定是个有相当人格魅力的人。他一定能给人某种希望,让人心甘情愿地相信,跟着他能堂堂正正地活在地面上。”
宣玑垂下眼,看了看那巨大的版图和零落的人族聚居点,心里忽然浮起了什么,不等他弄清楚,那奇异的感觉又消失了。
定了定神,他说:“武帝复国时候才二十来岁吧,一个到处流浪的半大孩子有什么人格魅力?我听说现在你圈主流理论,是说他前期就是个聚流量的傀儡,真正把人族凝聚起来的高人站在他身后。”
杨潮:“您是说帝师丹离吧。对,丹离是大齐复国背后的男人,这说法流传挺广,也正好能解释武帝前期后期为什么执政风格不一样,盛潇性情大变,也差不多正好是在杀了丹离之后。”
丹离这话茬明明是宣玑自己提的,可是听杨潮这么一附和,他心里无端生出一把火,要不是理智尚存,一声“放屁”险些脱口而出。
杨潮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完全没注意领导脸色,还在“叭叭”地说:“丹离这人很有意思啊,不过我感觉盛潇这人肯定不仅仅是‘旗’——毕竟要按当时约定俗成的继承规则看,他不是人族的第一顺位继承人。”
“……嗯?”
“宁王,您知道吧?宁王盛唯,武帝同父同母的亲哥,比他还大三岁。据说武帝后期六亲不认,连亲妈都软禁到死,跟这大哥的关系倒一直还不错,最后还把皇位禅给了宁王的遗腹子——主任您想,这哥俩奇不奇怪?血缘上,宁王和武帝是平等的,一个爹一个妈,没有嫡庶区别,那按理就应该长幼有序吧?为什么当时丹离他们选择了弟弟,而不是哥哥?”
“据说是宁王‘体弱多病’……”
“嗐,活到成年,后来还结婚生娃了,能弱到哪去?古时候的小孩就跟没检疫过的鸡仔似的,今天看着挺壮实的,可能明天稍微有点风吹草动就死了。大一岁,能养活的机会就多不少——史料还说盛潇终身与偏头痛不离不弃呢,也不一定身强体健到哪去啊。所以我想,有没有一种可能,是这位武帝有某种特殊的资质。”
宣玑若有所思地摸出根烟——偏头痛这个是真的,非但生前不离不弃,“死后”好像都没好:“你是指?”
“某种特能。”杨潮说,“我套磁那导师是个盛潇脑残粉,坚决认为他们家陛下后期人格变化,是战争年间落下的某种罕见伤病引起的。”
宣玑脱口说:“扯淡。”
什么就“他们家陛下”了?
“普通人视角嘛,”杨潮跟他鸡同鸭讲,“我从咱们特能人的视角看,觉得他后期的精神问题不是伤病造成的,而是某种特殊的修炼方法。”
宣玑震惊地看着这不靠谱的研究生预备役,心说:猜得好像还真沾边。
死后成魔,魔气不灭,这种“特殊的修炼方法”,文艺作品中一般还有个学名,叫“走火入魔”。
“我史料阅读量不够,”杨潮误以为领导震惊的表情是觉得自己满嘴跑火车,连忙谦虚地找补道,“我一说,您一听就得了……都是我自己胡思乱想的……咳。那个……首先,历史上不是说,当时祸乱中原的‘少数民族首领’是武帝亲手杀的么?咱们都知道,这个所谓‘少数民族首领’其实不是人,属于真正的外族——外种族。民间叫法是‘妖王’。古修科考证,这个‘妖王’至少活了几百年,征服了所有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怪物。您想,一个二十多岁的小青年,就算他是特能人,就算他从出生开始不吃饭也不睡觉,一直魔鬼式训练,徒手打死这么个大boss,也有点匪夷所思吧?如果相关史料没错,那他这就是逆天的战斗力——所谓‘逆天’的战斗力,就不是常规手段能弄到的。”
“第二,众所周知,盛潇自己没有后代,收养了侄子当继承人。武帝陵是衣冠冢,他自己尸体找不着就算了,老婆死后也不能合葬吗?但史料里也找不到武帝皇后的记载,推断他生前应该没有册封过高级嫔妃。可是一个国家皇室重要成员,结婚和生继承人属于‘国事’,是政治任务,这么光荣而艰巨的任务没完成,一帮大臣也不催婚……至少没有过催婚的相关记载,好像大家都把这事忙忘了,这不合常理吧?综上所述,我认为盛潇的身体很可能因为特殊的力量被异化了,不能留下后代。而这种异化很可能是从小就开始的。”
传说中的人皇是个魔物。
宣玑出了神,夹在指尖的烟忘了点……很可能从小就是,从人族选中他的时候,就命中注定。
他稍微一代入,不由得不寒而栗。
这是什么样的人生?这会是他后半辈子疯狂暴虐的根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