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如霜心里突然变得很重,她承了他的情,倒没有由得不由得,横竖现下是她欠他了。
至了下午,那铁栅栏门又给拉开了。蒹葭苍一时警惕,把胸口衣服里头的露如霜的白蛇身子按住了。
见到是生灭师傅走进来,蒹葭苍心里倒搁下了。师傅不会为难他。他吃准了。
一个青布包袱给扔了地上。生灭师傅一眼也不把蒹葭苍看,直冷冷道:“你既不要我管你的死活,往向又嚷着还俗,我便放你走,今后也再不是师徒了!”。
蒹葭苍听了,倒是先一愣。过后赶忙抓起包袱,拔腿要跑出去,他心里荡起来,飘上天去。
却给生灭师傅叫住了,蒹葭苍听见一声“这样迫不及待”,一时倒不好意思起来。
他红住一张脸面子看过去,只瞧到生灭师傅把那浮生丹掏出来。
蒹葭苍怔住了,愣了一愣,不有接过。
“你心心念念救这一条蛇,难不成还是心慈?”冷哼一声,讽刺的声口,把蒹葭苍瞧不起地瞥一眼。
蒹葭苍只觉得给一刺,一时接过也不是,不接过也不是。
最后还是生灭师傅将蒹葭苍的手掌抓过去,把浮生丹挜进了他手掌心里才罢了。
“去了罢”
蒹葭苍捏着那浮生丹,像是握着个什么赃物,直觉到藏不住,硌得手心痛。又听见生灭师傅要他走了,才醒过味来,打了个摆子。
一时只把生灭师傅看了一眼,快步奔了出去。
生灭师傅只望着蒹葭苍消失在铁栅栏门口的背影子,暗自嘟囔一句:“我到底算是对的起他了,你也怨我不得,你们乐家的事我如何再往里头插手!”。
那蒹葭苍一路奔到山下,气喘吁吁的。俯着身子给手撑在膝盖上出了好一会子气,把直起腰来将露如霜从自己的衣襟口子里掏出来。
把浮生丹拿出来要给她服下时,突然将生灭师傅那句“你心心念念救这条小蛇,难不成还是心慈?”记将起来。像一场魔咒,贴在他耳朵便是响。嗡嗡的声音叫得他头昏脑涨。
露如霜化做人形,却见到蒹葭苍把一双手抱住头,一脸难受的样子。她凑上去,轻轻细声,问道:“你怎么了?”。
蒹葭苍听见声音,把头一抬,瞧到露如霜化作人形了。霎时间,一块暗沉沉雕花褐木纸镇把心事压住了一般,心里熨帖了。
“没怎么,”蒹葭苍向露如霜笑了一笑,给头一摇,把她盯着,“现下我们两个,两全了”。
露如霜听了,脸上红了。那句话听上去,似乎在说,两个人以前都是残缺的,现在撞见了彼此,便补满了;又好像是说,这天地间只有他俩了。
两个人一齐逃了出来,天地忽地开阔了。那胭脂红的落日坠在天边,像新郎胸前挂的红绉绣球,给他俩笼在里头。露如霜望到蒹葭苍脸上,又是这样子的红光,酡红一面脸,吃醉了酒。偏巧这时候那折灵寺的晚钟响将起来,蓬蓬蓬,蓬蓬蓬,一声一递急促促的催着她上花轿。
她没成了神仙,到头了却和这样一个人在一起了。她心里忽然敞亮起来,她要热烈烈地爱他。
他们去了人间。长安街道迎面撞来,像是一个万花筒,来拥抱他们两个。那长不见头的街道纵横交错,高台楼阁列阵而座,涌潮潮的人群,他两个见都不见过。
同样子的新奇,手拉着手,一齐步入另外一个崭新的世界里。
现下投入人世了,银两省着花,在面摊上两个人合吃一碗云吞面。小白蛇不会使筷子,和尚夹着来喂她。于是把两个脑袋凑在一起,额头照着额头,四只眼睛滴溜溜地看着街面上的热闹,嘴巴心不在焉。
叫卖馄饨的在浓滚滚的白雾后头欧哟哟的高着嗓子,杂耍表演把个铜锣碰得哐噢哟哟,哐噢哟哟,喧天的响。那通街来回的黄发垂髫男人女人,市井攘攘。偶有轻骑郎,也听见那马蹄声嘚嘚嘚,嘚嘚嘚的响。
嘚嘚嘚,嘚嘚嘚。把一轮胭脂红的太阳跑下山去,天上打起橘红的云彩。
小白蛇到底是修炼百年的妖精,一张好看的人皮囊抓得来来去去的眼睛。偏偏又是和尚给白蛇喂面,和尚间或自吃一口,更惹得行人议论纷纷。
全文完
(二零一九年五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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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多时,一顶红花轿打街上过,听见外头吵嚷嚷,给帘子一打开,见到一个青布衣裳和尚给一个姑娘喂面吃。那轿子里的人给脸上一丝笑,遂将红布刺鸟蝶的轿帘子放下。
前后四个轿夫抬着打街上过,刚巧经过的木楼阁上面书写“花如许”三个打字。
原来这花如许却是一家梨园。葛寒飞一身黑衣匆匆跑出那花如许,这时只瞧到后头追出来一个青布条绾发的妇人,指住葛寒飞背影子,口内骂咧咧道:“你个臭不要脸的小瘪三,只管来我们这里嘎!再来见了我家有容,直要你好看的!”。
面摊好巧不巧教这妇人瞥见去了,她嘴里分明仍嘟嘟囔囔骂着,忽然给一吓。
作者有话要说:后记:
这篇文算是写得很流畅,一个月的时间都不有就写毕了。其实本来还想了很多情节——两个到了人世,成了亲了。小白蛇不谙世事,靠着和尚过生活,奈何世事艰难,两个人终究离了心。
白蛇皮囊举世无双的好,一双媚眼倒众生。和尚吃准了白蛇爱他,把白蛇一步步算计进了青楼。为他赚了钱,供他吃花酒。小白蛇要哄着他,知道他心野了,生怕他跑了。
究竟是和尚腻了白蛇,要重新出家,于是就把白蛇丢弃了。
一番热烈烈的恋爱里,谁都不是好东西,一个算计一个。我想表达的,不过是热烈烈相爱,百转千回,过后的苍凉两个人买单。
我觉得世间没有真正的爱情,不外一个对另一个起了算计的心肠,在一起也好了。他们那样不见光的勾当怕人晓得了,便打起一个幌子。好多事上头,人类惯有这种手段。
说转回来,我今天要谈的不过是爱情。张爱玲说:他不过是一个自私的男子,她不过是一个自私的女人。在这兵荒马乱的时候,个人主义是无处容身的,可是总有地方容得下一对平凡的夫妻。其实小白蛇世上的人谁都可以跟,谁待她好她就跟了谁。于是她感到和尚对她好,还是个会吃饭会睡觉的活人,她就想一份踏实罢了。
听说胡兰成的一段话,不喜欢他这个人,却喜欢这样子的话:我已有爱玲,却又与小周,又与秀美,是应该还是不应该,我只能不求甚解,甚至不去多想。总之它是这样的,不可以解说,这就是理了。星有好星,雨有好雨。人世的世,亦理有好理。这样好的理,即是孟子说的义,而它又是可以被调戏的,则义又是仁了。他这样自圆其说,倒有一副老实相。中国人古来爱老实人,和尚是个不老实的老实人,总是带着这样子的心意。
人人都精明,算计生活,算计爱情。可是失算了怎么办才好?烂成一滩泥。
因为看的人不多,我也觉得写到最好的地方了,真的写不下去了,也没必要写了。
前头藏了太多马脚,读者朋友也料得着两个人的结果。
我觉得我也写到了鼎盛,写到了热闹,便自然有一股苍凉。后面如果再多,就是老太太戴花,装怪相了。
2019.06.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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蝶恋花
阅尽天涯离别苦,不道归来,零落花如许。花底相看无一语,绿窗春与天俱暮。
待把相思灯下诉,一缕新欢,旧恨千千缕。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