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中正是年幼之时。他遇上重溟的那个时候。
府上嫡公子雍和读书的地方在知竹馆。
知竹馆有风的时候竹叶会沙沙作响。若是下雨，萧萧疏竹，煮茶卷帘，一卷诗书、一杯清闲，正是读书人慕求的雅致。
竹屋里的摆设，桌椅、置书的架、休憩时的小榻，清新古雅，哪怕炎热酷暑，也处处透着高门的冷淡，就仿佛世家那份不可逾越的自视甚高，决计不可能使寒生们舒泰。
入仕后雍和鲜少有来这里的空暇。寂静空荡的知竹馆成为雍凌的游荡之所。
他不过是个庶子。嫡长公子雍和惊才艳艳，父亲也多的是子嗣。
母亲是个投门而来的妓子，生下他后依旧未能摆脱卑贱的身份，反倒承受百倍于前的磋磨折辱。郁郁寡欢残喘挣扎，终究不能长久。她在，或有一丝温情，她不在了，他便只能如幽魂，蜷缩在阴暗角落窥视宅邸的人心。
哪怕是庶子，也是被视为府邸耻辱污秽。活得低微而渺小。像柴房夹着尾巴偶尔讨两口冷饭的伶仃狗崽。
倾轧勾斗的戏码层出不穷，家外朝堂也阴翳云涌，新皇的天下笼罩着血雾，天子的面容浸透渴血的杀机。处处是吞人的怪物。
但那些都离他很遥远。
夜深人静，他便会从冰冷的床铺翻下，悄无声息地在寒凉的雍府里闲游。有时去莲池边看黑漆漆透点灯笼光的水，有时去厨房顺丁点剩饭剩菜，有时蹲在花厅前葡萄架下看一看月亮……
黑暗里的府邸才是属于他的天地。
突然下雨，不能去园中散步。雍凌随着抄手游廊漫无目的地折行。
大公子雍和归府，走的是后门，一群人提着灯笼打着伞随他往知竹馆的方向而去，行色匆匆。他被勾起好奇心，慢悠悠地绕着路，停在听雨亭，只能用朱红色的柱子遮挡自己。
知竹馆迎来主人，灯火通明，雍凌看到他贴身侍卫怀抱里躺着人。还有背着医药箱的大夫被请进。
那是一个女人。长发有一缕搭在侍卫的手臂上飘荡着，发髻上的明珠时而闪烁一下。
知竹馆住进客人。大公子亲自安排贴身伺候的人，并且隔三差五有空就会去那里探望。
每一个金屋藏娇离不开红粉知己的男人，在留有新鲜感的时候都会这么积极热衷。下人们这么流传。
知竹馆不再适合雍凌。后来的几个月他再未去那里一次。只是听说很多关于那位女客的消息。
她姓郑，大公子奉命清理琉璃圣塔废墟，在不远处的草丛中捡到她。郑姑娘的双腿筋骨寸寸碎裂，虽然保住性命，终了一生却都是站不起的废人。这样残缺的女人，雍府嫡长公子怎么可能爱得上？
尽管被明令禁止泄露郑姑娘的存在，府中的下人们依旧偷偷讨论着，只是揣测从风月无边转向了高洁仁义。
婆子们说大公子不过是君子高风见不得弱女无辜惨死。
雍凌听见，不知怎么地，总想发笑。不过，又和他有什么关系？
二月二，龙抬头。
敬龙祁雨本就是每朝每代极其慎重对待的仪式，何况乎新皇登基后竟有一月未见降雨，糟糕的天象不是好兆头。
朝里有良心的没良心的，为着安分日子，都起了点慌。
皇帝率领百官龙庙摆供祭拜，晚上宫中御宴歌舞，而民间则舞龙唱戏，各处有各处的热闹。
府里的当家领着诰命夫人、已入仕的公子们进宫，而姨娘们抱着自己的孩子随老太君去了戏园观赏，下人们也被放出府上街。他没娘也不受长辈重视，就缩在自己的房前凝望墙那边时而有的闪亮光色。
久到自愿留守的老婆子们都嘀嘀咕咕熄灯入睡，他活动一番冻冷的手脚，溜出破烂的屋子，像游魂一样四处乱走。
有个女人在莲池边。一身惨白的颜色，头发连根簪子都没有的披散着，静静立在水前。
他怀疑她可能是从池子里爬出来的水鬼，所以才会有那种仿佛凝视葬身之所的幽幽专注。雍凌踟蹰着止步不敢过去。
他虽然活得不知快乐是什滋味，但却并不想小小年纪就去死一死。
女人蹲下身，拿出幼童蹲墙角研究蚂蚁的认真，对着一池黑黢黢的水面，试探着伸手下去浸泡。
仿佛很欢喜。
凉飕飕还要冻手的水，有什么好享受？
他又怀疑，也许不是水鬼，而是个脑子有问题的不知哪一房的姨娘。雍府里不缺疯女人。
舞龙的锣鼓声远远传来，依稀能听出敲击的十分有力，还夹杂着人声的呼号。人们在配合着仪式祈雨。
雍凌觉得自己还是原路返回算了。
但那个女人叫住他。
“过来。”她突然转头，捋一记遮挡视线的长发，盈盈的眼睛跟他所见的人都不太一样。
明明很通透，但直视过去却让人心生怯意，似有不可冒犯的威严。
鬼使神差地，他走过去。但谨慎而堤防地离她两步远。
白衣服的女人很瘦，脸色也苍白，眉毛淡得不仔细瞧都看不出来，不施粉黛的样子实在跟鬼不相差。偏偏又生着一双气势凛然的眼睛。
“久不见美人，苦无生趣。今日倒是良辰，弱年而能如此风仪，甚好。”夸完雍凌尚且年幼的姿容后，女人站起身，“可惜竟无半粒美珠在身。”她摸着下巴似思考，“不如下一场雨？”指了指天。“要不要看看？”
雍凌皱眉，跟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天。
真的是个脑子不正常的疯子啊。疯言疯语，古怪至极。他想。
但疯女人叹了口气后，突然并指在虚空中蜿蜒而划，而后摊掌向上托举一记，冷淡道，“去。”
二房夫人病倒被请进门做法的道士好歹还要比划半天……漫无边际地想着那画符场景的雍凌面无表情，接着……
他睁大了眼。
轰！冲天的气流在头顶离奇炸开，穿云破空一路奔走，嘶鸣与闪电并起！
一条巨大的黑影咆哮着翻滚着在夜空，风驰电掣宛如奔雷，疾风迅雨，骤然而至。
杳远的街，如织的人众呼声震天，兴奋的高呼直达九霄，“龙！是龙！神龙显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