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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相别(三、四)(1 / 2)


(三)

日光灿烂,微风和煦。

陈丑奴是被一只毛茸茸的爪子挠醒来?的。

他蹙眉,盯着视野里这张被放大的、呆头呆脑的狗脸,放空片刻,一下子坐直。

……眼花。

……头痛。

陈丑奴眉间的褶皱更深,伸手在太阳穴上按了会儿,然后站起来?,打量这间自己再熟悉不?过的院子。

草地上歪歪地躺着两个褚褐色的酒坛子,石桌上有?一筒灿烂的小黄花,堂屋外的门楣上贴着一副还十分鲜艳的对联——一世?良缘同地久,百年?佳偶共天长。

门楣旁边的窗柩上,还有?一对大红喜字。被浓郁的日光一照,红得刺眼。

陈丑奴唇线紧抿,面色漠然,停顿片刻,向堂屋里走去。

方桌上有?个豆沙绿的小花瓶,里面插着新鲜得还挂着水珠的美人蕉。神?龛下齐齐整整地摆着三盒糕点。一盒剩下一半的绿豆糕,一盒原封不?动的米糕,另一盒则装着零零散散的饴糖、米花糖、桃酥。

陈丑奴眸色微沉,向卧室里走去。

这间屋子他睡了二十八年?,可是现在,他突然觉得这间屋子很陌生。

窗前?的小几上摆着妆奁,不?用看,也知?道那里面全是女?人用的东西。床铺被收拾过,可是收拾得不?够整洁。靠墙的衣柜门没有?关严,陈丑奴走过去,正要打开,裤脚突然被什么东西咬住。

他低头,视线里又出现那只呆头呆脑的小黄狗。

可是这回,小黄狗的眼神?是一点儿也不?呆的,在朦胧的光线里,它的眼神?甚至有?一些凶。

“汪!”

“……”

陈丑奴搭在柜门上的手放下,沉默片刻,走向屋外。

陈丑奴去厨房里蒸了一屉白面馒头,又拿小炉子架上砂锅,熬了碗米粥。一人一狗用完早饭,日上三竿,晴空一碧万顷。

陈丑奴把水足饭饱的小黄狗抱上,走向院外。

晴空下,一座乡村炊烟徐徐,家家户户皆在准备午饭。乡村外,溪流蜿蜒,重峦叠嶂,一片片的苍色绵亘不?绝,从眼底,一径延伸至天边。

天边,云白而深,在晴日的漫射下泛着碎金般的光泽。

陈丑奴抱着小黄狗在院外坐下,目光越过重重山水,匿在那片虚无?的光里。

***

马车是在日上三竿时离开三全县的。

天幕深邃,一片片流云随风而动,重重山水簇拥着一条绿草葱茏的官道。

熏有?郁金的车厢内幽香沉浮,阳光从半卷的车窗外照射进来?,铺陈在一张金丝繁复的地毯上。白玉靠窗而坐,眼皮耷拉,视线落在人烟寥寥的窗外,面无?神?色。

耳畔有?清清冷冷的金铃声飘过,天玑在小几上倒罢花茶,有?意无?意地道:“昨日探子来?报,称洞庭一带的世?家组建了个匡义盟,专门查你下落,取你性命,此事你可知??”

眼波里倒映的山景隐隐一动,白玉眉梢微敛,声线冷淡:“不?知?。”

天玑将杯里花茶慢饮一口,闻言轻笑:“你我相识六年?,对你的为人,我也算颇有?了解,可这回,却是怎么也看不?透。”

车厢里一时沉默。

天玑搁下茶盅:“动用瑶光堂的人力,是尊主先前?给你的承诺,我也不?说什么。可你明?知?剑宗弟子大多出自武林名门,背后的宗族势力盘根错节,却是还在挖眼断腕后留他们一条性命,这不?是成?心将自己置于险地,等着那些无?休无?止的讨伐么?”

白玉反问:“你比我狠,难道会不?知?道,活着远比死去更能折磨人么?”

天玑笑:“活着的确是比死去更能折磨人,不?过那也得看,最后是谁活着不?是?”

白玉眸色微凛。

天玑屈起手指,欣赏刚染过蔻丹的指甲:“听瑶光堂的弟子说,你的复仇大业之中,原本是有?放火烧山一项的,可离开剑宗后,又突然改了主意。”

“为何?”

白玉不?应。

天玑也不?恼:“你不?说,那我就?猜吧。”

马车在官道上颠簸,悬在车篷下的四串金铃发出碎冰般的声响。

天玑一针见?血:“那时,你是不?打算活了吧?”

白玉放在膝盖上的拳头一紧。

天玑瞥过去,抬眼看向女?人绷得有?些苍白的侧脸,忽然无?话。

因为她?猜对了。

白玉失去音讯的第十天,她?正巧从外执行完任务,回到灵山时,整个无?恶殿上下肃然,人人谨小慎微,诚惶诚恐,稍有?差池,第二天八成?就?无?法再见?到天日。

瑶光堂里参与宗门一事的弟子已经被尊上拿去了大半,沸腾于江湖中的剑宗血案一天天传至无?恶殿,可那人的下落却至始至终杳无?回音。

那时,天玑就?有?一种预感——

白玉,一定是死了。

车窗外景色更替,从起伏的山峦,到了寥廓的田野,天玑也顺势望过去,点染着唇脂的嘴微张:“是那个男人……救的你吧?”

白玉眼睫颤动,迎着风。

天玑微笑。

“我让人查过,生于乡野,自小毁容,孤苦伶仃,寡言少语,今年?二十有?八,遇见?你之前?,一直都娶不?上媳妇。”天玑勾起一边皓腕上的金铃把玩,“他家后山有?一片大湖,湖上,有?一座陡峭的山峰,你本是生无?所恋,一心求死,便从那峰上一跃而下,结果意外被他所救。醒来?后,你知?他几乎不?涉人世?,日而久之,便萌生就?此隐居深山的念头,先是编造姓名来?历,后是跟他拜堂成?亲,企图跟过去彻底作别,重新活过,对吗?”

白玉转头,迎上天玑的注视。

天玑丝毫不?避,莞尔:“我就?说,对于你,我还是比较了解的。”

白玉的眼神?沉了沉,继而撤开视线:“李兰泽为何会在灵山?”

这话题转得太快,天玑骤然一愣,失笑:“我还当你是在为东屏村那个神?游太虚,原来?心里惦记的还是老?情人哪。”

白玉面不?改色。

天玑哑然,望向窗外:“当年?你出事后,他叛离师门,四处搜寻你的下落,对于你的消息,本来?就?格外敏感,何况这回你又在剑宗闹下那么大的动静。”

许是旧事重提,白玉眉心微微蹙起。

“你跟无?恶殿的关系,剑宗掌教能查到,他自然也能。早在上个月中旬,他便单枪匹马闯入了灵山地界,当时距离你重创剑宗,不?过短短五天。可惜,他没能在殿中得偿所愿……尊主的性情你也清楚,历来?看不?惯他这种自诩正派的世?家子弟,索性将计就?计,将他押下,然后派我来?寻你下落,以他性命为筹码,把你带回灵山。”

白玉咬文嚼字:“‘押下’,是什么意思?”

天玑张口结舌,片刻道:“当时尊主正在气头上,我奉命之后,便即刻带人启程了,不?曾与他见?过,也无?暇去过问具体情况。地牢里虽有?诸多酷刑,但总归不?至于在你回去前?便匆匆取了他的性命,这一点,你无?须忧虑。”

无?须忧虑?

白玉双眉一蹙,瞥向天玑的眼神?里带着显而易见?的冷。

无?恶殿的地牢阴湿昏暗,内中刑具之繁多,刑罚之严酷比诏狱有?过之而无?不?及,殿中人员尚且闻之色变,何况外人?

天玑知?道这个眼神?的意思,眉目不?动:“李兰泽再怎么说也是藏剑山庄的大公子,顾竞当年?最得意的门生,应付一个地牢,还不?是绰绰有?余的?”

时隔六年?,重新去回顾那人的种种身份,白玉微一恍神?。

“他……”白玉张口,最后又默然无?声。

天玑:“想问什么?”

白玉抿唇,最终还是把头转开,望向窗外:“没什么。”

马车一路往北,在日暮时分彻底离开岳州境内。

随行回灵山的殿中人员并?不?多,除开天玑的那两名侍女?外,剩余十来?号人皆系天玑掌管的天玑堂暗探、杀手,此刻一概家仆装扮,护送着后方的两辆载货马车,低调沉稳,并?不?惹眼。

然而一行人跨入汉口地界时,阴风骤起,车篷下的串串金铃赫然发出激越之声,正在假寐的天玑美目一睁,眸底隐约有?冷光流转。

倒是白玉一副泰然之色,抱臂而坐,云淡风轻。

马车还在向前?而行,即将进入一条翠色苍茫的峡谷。

天玑眼神?冷然,数息之后,霍然冲至车外。

与此同时,铃声震荡,转瞬之后,则是一片尖锐而短促的箭飞之声。白玉转眸,瞥向窗外,一支支断箭从残阳如血的天空中飘落。

——来?了。

马腿被残箭击中,立刻受惊,三俩马车齐齐向峡谷内猛冲而去,帘幔外传来?天玑低低的咒骂,随后便是布防的号令。

片刻后,颠簸的马车被人硬生生拽停,家仆装扮的十来?号暗探、杀手抽刀取剑,翻身下马,将车队前?后护住。

可是,为时已晚。

峡谷之上,绿意葱葱的灌木里暗箭待发,密密麻麻的锋镝在落日照耀之下寒光粼粼,逼仄的官道被两群仗剑而立的人封去前?路、退路,从上至下,四面八方,无?一生门。

天玑立于车篷之上,眉目一片冰霜。

“阁下是无?恶殿天玑堂堂主——拘魂铃吧?”

阴风低啸,一道中年?男人的声音顺风而来?,天玑撩起眼皮望过去,唇角下压。

残照里,中年?男人方脸长眉,双目炯炯,一袭藏青色长袍,在人群中央负剑而立,正是衡阳庄氏一族中号称“长青剑”的庄长青——立誓将白玉挫骨扬灰的匡义盟首领之一。

(四)

风声森然,峡谷内光线昏昏,匡义盟前?前?后后三十来?号人的脸也随之遁入暗影,神?色晦暗不?清。

在庄长青身后,是站得整齐划一的青年?俊杰。

庄长青左右,是在洞庭一带同样德隆望重的江湖前?辈。

天玑转头,峡谷入口,十来?号英雄好汉撩开兵器巍然而立,气质、衣着、功夫起势各不?相干,倒是表情都肃然得近乎于凶神?恶煞,看样子,十之八九是顺应那句“斩杀邪佞,匡扶正义”而自发加入匡义盟的武林义士了。

天玑敛眉。

车篷底下那罪魁祸首至今毫无?动静,倒是庄长青身边一位妇人恼得双眼发红,颤声喝道:“问你话呢,是聋子吗?!”

天玑柳眉微扬,反而更不?想答话了。

妇人瞪红双眼,声音寒冷如从齿缝里钻出:“速速让许攸同出来?受死,否则,我等连你这妖女?也一并?处决!”

天玑哑然一笑,撩开裙摆在车篷上坐下,曼声道:“原来?各位是打算饶我一命的吗?”

妇人气结。

天玑扣指一敲车篷:“喂,听到没,如今你可是红火得连我这毒妇都入不?了他们的眼了。”

继而又笑:“早知?道剑宗那事反响这样大,我怎么着也该跟着你干一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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