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抚好其他,他便也请老乞儿坐下,并不提刚才的事情,只是和悦的向他问起:“不知道长作何称呼?”
老乞儿眯着眼笑,不冷不热地答:“自号‘真无’。”说着就要取酒。
“慢着。这秋露白太次,道长年事已高,还是少饮的好。”田知远以扇代手,拦住了他的手,说着便着人去用乌梅和番叶煮醒酒汤来,“宿醉伤身,道长云游四海,餐风宿露,更要分外注意身子。”
闻言,真无才乜斜过眼看他,发觉这少年生的唇红齿白,气场风流,眉眼中携着两分女态,心道是男生女相,难怪年纪轻轻便享滔天富贵。正要再看,少年的眼便转了过来,又道:“听道长的口音,似乎不是晋国本地人。如今天下也不是十分太平,我至多也在周边走走瞧瞧,不知道长有和游历见识,可否说个一二,叫我饱饱耳福?”
真无见这少年面善嘴甜,加之上有几分微醺之意,不由笑道:“只是仅这么一碗酸汤,几碟蔬果,哪里是待客之道!“说着见旁人把酒言欢,愈发觉得不满,“我不喝这东西!酒来,酒来!”说话间夺了一壶酒来,饮过半盅了,忽然皱了眉头,满脸的欲言又止。
田知远跟着笑:“好的都叫您吃了个干净,这剩下来的,还能有什么好酒?”说着拂了拂袖,语气寻常,“这里掌柜的时运不错,经商也有一手。仅是请您算上两卦,何至于将家底都掏了个干净?我想着这当中恐怕有什么玄机,现在还要请道长来解惑。这样,不如道长告诉我,我便请你吃好酒如何?”
“人生在世,总会想着窥天知命,实乃常情。老朽吃了他的酒,落井下石的事情自然不会做。”真无闭目捋须,并不愿意多提。
田知远是聪明人,听到他如此说,便知道掌柜的是动了贪念,算了些什么厉害东西,但是又吃了亏。既然道长不愿再提,他也就不再过问:“那好吧,看在道长的份儿上,这事就作罢了。他损了藏私的家底儿,也算是受了教训。不说了,道长若是不嫌弃席上的酒,留下也不无不可。”
真无见他率真洒脱,身处富贵红尘之所,却生纯一不杂,心中欢喜,不由得拍手,连说了几个‘好’字,又道:“说起这山川水色,我倒是有说不尽的话。今日你我也算投缘,无酒也罢!拿青梅来!”
两人青梅蘸盐,相谈甚欢,田知远心头一动,又念起一件稀罕物来,便唤了玳一来:“去,把埋在府上的那坛…酒拿来。”
玳一面露难色,支吾道:“爷,那是二爷特地为您淘来镇宅保平安的,哪儿是能喝的!”
他嫌烦,一巴掌拍在他脑门上,骂道:“酒不是人喝,难道留给菩萨喝?你若是不服,咱俩站到外面去把这话再说一遍,看看打雷时是谁挨劈?叫你去就去,哪那么多浑话废话!”打发了人走,又得意洋洋的向真无道:“我这镇宅酒名‘引光八酿’,道长方才说自己见多识广,那可知这酒的来头?”
所谓引光八酿,顾名思义,是引光禅师生前所酿之酒。引光禅师生前可食肉吐活,酒化金装,世人盛传活佛转世。佛道世间有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五阴集身,如火炽燃,是以七苦根源,八酿则是因此而来,传说此酒是以五蕴积集,千人千味。
真无虽是道人,却是好酒,半生修道,仅以此好酒为寄,此番听田知远提起,便头头是道的说来,言罢又奇道:“这酒叫老朽馋了好些年,记得五年前有消息是在鲁国名士之手,后来几经辗转,渐渐没了消息。原来,是藏在了贵府。”
双九年纪的少年,眉宇间尽是风发意气,见真无是知音,便压低了声音,道:“实不相瞒,这引光八酿我早前就偷偷喝过。那个时候年纪小,天不怕地不怕,胡乱吃了半盅。入喉没什么滋味儿,可没一会就昏了过去,足足睡了三天三夜,起来的时候脑袋还疼。今日见到道长气度非凡,才蓦然间想起那酒来。据说千人千味,也不知道长喝起那酒来,是什么滋味?”
等了一时,玳一抱了酒壶回来,满脸的欲言又止。田知远瞪他一眼,要他去外面儿候着。自己拿了杯和酒器,亲自挹了两勺注满,邀真无来饮。
真无咧嘴大笑,接过便一饮而尽。陈酿入口,却是有如烈火烧喉,入肚更甚,如刀刃碾辗。良久,才觉得自舌根出生出几分甘甜之意,回味无穷。他靥足长叹,又连喝了两杯,便东倒西歪起来。
少年扶其肩臂,连唤了数声道长,问他道:“道长尝了,是什么滋味?”
道士微微抬眼,冲少年一笑,脸上红光满面,一双眼仍是目光如炬。片刻之后,才大笑起来:“好酒,好酒!老朽一生得此一饮,亦是死而无憾!”他兴致起了,说什么也要给田知远算卦,口中念念有词,“你生得一副好模样,旁人看你都知你春风得意,一生禄足。可是老朽却说——还是差了一些。”
“差了些什么?”田知远原对窥天之命一事不感兴趣,可被吊起了胃口,不由得心中痒痒。
真无煞有介事地摇头,对着他笑:“手来。”
他敛了嬉笑神色,将少年一只手从指尖到掌心比划过一遍,又叫他伸臂量长,见其手长过腰,指掌绵软。复又叫他低头,伸手去探,半晌才又笑了出来。田知远见他又笑又闹,一头雾水,刚要发问,却见他正闭目掐指,不由得噤了声。
静候了一刻钟,才听闻真无喃喃念起:
利在中邦出战时,一番获馈在王庭。
凤衔丹书归阳畔,得享佳名四海荣。
少年自己咂摸了那诗,品不出任何滋味。他本贵为公子,他日及冠,受封即可做一城一主,富贵不在话下;当今世道又不太平,乱世纷纭,他是男儿郎,立功名更是理所当然。左右不懂真无喜是为何,索性当他是醉了,亦当诗是寻常江湖道士拿来讨喜的吉祥话,并不放在心上。
“道长……”
“明年仲秋,枫红叶落之时,你向南而行,必有奇缘。”
“为何?”
真无痴痴惘惘,只是笑:“金钗逐流水,佛灯印菩提。”又拍拍他的肩,“大浪淘沙过,偏便宜了你这小子锦上添花。”
田知远听不明白,也不当易回事,当下既不应承,也不拒绝,含糊过去,只与真无把酒来喝。
两人相谈甚欢,不知日月为何,不知不觉宾客散尽,室外更是月满京华。真无为少年斟了一盏白酒,说是拜别。
少年依依不舍,虽惧酒烈,仍是一饮而尽,烈酒穿新肠,其滋味又何止是火炙刀轧?一番五味杂陈从胃涌至心头,须臾间天地一黑,只闻有歌自空中飘来,不似人口所出,少年愈发困顿,少顷,昏昏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