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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清娥画扇(1 / 2)


乾阳三面环山,一侧傍水,虽地处晋地边域,却是处山清水秀之所。而行军驻营之地却临河而建,每每入秋,寒湿侵袭,总比别处要冷得更快些。穿着茜红罗衫的女侍捧着一方描金云纹红木的三足托盘在营帐中穿行,脚下平齐着湍急的流水,背后是连绵的群山。她的裙子被拍上来的浪潮打湿了,她并不以为意,只是快步钻进了靠里的一间营帐,俏声呼道:“先生,有淮阴城的斥候送了封信来。”

坐在案前的人正在奋笔疾书,闻言只是微微颔首:“搁在那边。”

在如豆的灯火下,男子的眉眼细致,神态自若,仿佛是画师穷尽一生才描绘出来的一副风光霁月。女侍的心跳得很快,依言将托盘放到了先生的肘边,身子贴近了他。她眨着眼,把语气放得很温婉:“先生,这是十一公子的信。“

她示意他看,信上压着一对弦纹玉珏。

“明奕?他到淮阴去了?”

淮城来这里不过一两日的路程,为何不直接过来。他搁了笔,伸手去拿信,却被另一只染了丹蔻的手握住。女侍红着脸,细长妩媚的眼中有淡淡的光华流转,那是期翼的火。她见先生微微皱眉,却没有拒绝,便大着胆子,像只猫儿一样依偎着对方无动于衷的臂膀,轻声道:“先生已经连着几日没有休息过了,今年的收成颇丰,百姓富足。边防的将士们也十分感谢王上和世子的嘉赏,士气大振,英勇无比。为什么先生还要一直写这些章帖……”

先生只是对她笑笑,拿开她的手,将一对玉珏收好,再慢条斯理的拆信。他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倒是饶有兴致的解答她:“今年比往年的天要冷得多,恐有暴雪将至。若不早些做好准备,便又是一场无妄之灾。眼下就要入冬,再不做准备就……”声音戛然而止,媵侍还不知道发什么了什么,方才还好端端坐着的男子已经然站了起来,她见他的脸色凝重,把那封信收到了袖中便走,“备马,去淮阴。”

*

凤鸟纹的酒爵滚落在地,里面琥珀色的琼浆四溅。

“这才一个月,长帝姬不过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能去哪儿?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她逃宫逃得蹊跷,当中必有隐情,只有将人找回来,才能知晓当中内因。丞相是以为何?非不在这事情上尽心竭力,反而悄悄收了人马,难道是不把皇室的声誉放在眼中么!”幼帝把桌子拍得震天响,脸色相当难看。

“陛下……陛下,臣如今来,正是为了此事。陛下登基不久,根基未稳。现在应当勤政慰民,减免赋税,重修礼法。内安民,外御敌,边疆要粮草常备,防御的城墙也要重新修葺。陛下请看,眼下的事情堆积如山,怎能还要为一个让燕室蒙羞的女子劳心费神呢!”

秦正则本就对燕纯钧颇有微词,出了天大的丑事,更是巴不得要与其撇清干系。言罢,又长跪于地,高声道:“如今纯钧蒙尘,皇室飘摇,倘若陛下还不痛定思痛,革心易行,那——”

燕承佑死死盯着那匍成一团的老臣,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把一腔子的戾气收了回去。涌到喉咙的话无处可去,就变成了额头上暴起的青筋和眼中朦胧的雾气。他‘嘶嘶’倒吸着凉气,才逐渐平静下来。

少年天子穿着合衬的玄黑凤袍,略显青稚的面容被掩在冕旒上垂挂着十二旒白玉珠之后,那倔强的下颌弧线与从前坐在这个位置的人几乎有八/九成的相似。因为这张几乎一模一样的脸,倒是让他的夺权之路平坦了不少。可是他明白,自己权势长成的羽毛未丰,倘若眼下不好好爱惜,很快就要被打回原形,成为将倾之巢中一只无力反抗的雏鸟。

“丞相说的也有道理。”幼帝屈服了,点头道,“把派出去的兵士们都召回来,别的地方更需要他们。大燕的臣民还在水深火热之中,孤不能因为一己私欲,弃之他们于不顾。”

“陛下圣明!”

幼帝挥退了老臣,屏退了身为的侍从。他独自一人坐在案前,怔怔的望着红烛落下的蜡泪,嘴角颤抖着,笑出了声。那日先帝大殓,楚文姜忽然发难,当着诸国王侯的面要长帝姬出来,久久不人来,便自导自演了一处‘长帝姬逃宫,太后以死谢罪’的戏码戏码。如此豁得出去,要他在猝不及防间就一败涂地了。

刚出事的时候他还很镇定,因为要收拾自己惹出来的烂摊子,要安抚议论纷纷的臣工,要招待前来吊唁的王侯。直到后来,他偶然路过灵犀殿,看到殿外的海棠树上还挂着年初时阿姐亲手缝制的五色经幡,忽然就崩溃了。他忽然疯了般拔剑对着树又劈又砍,直到累了,才跪在树前大哭了一场——

没了阿姐的他,如今,便是真正的孤身一人了。

不知过了多久,红烛的泪堆满了鎏金的烛台。外面夜色深深,燕承佑忽然起身,独自往东宫走去。彳亍在冗长的宫道之上,肩上的是漫天的星斗,脚下是皎月的皓影。他在暗处时重新披起了甲胄,到了殿前,便恭谦温顺了。他站了一时,正巧被外出掌灯的小宫女发现了。

小宫女连忙跪下,深深地伏首:“陛下万安……”

“你忙你的去吧,孤想去看看母后。”燕承佑来前卸下了冕旒,却还穿着庄严的凤袍,一挥袖,玄色便在他的臂间翻飞,脸上笑容亲切,“母后在做什么?”

“回禀陛下,太后娘娘近来喜欢侍弄花草。这个时候,应当是在窗下为今年新贡上来的金菊浇水。”小宫女的声音细细的,不卑不亢。

燕承佑多看了她两眼,目光在她的脸上游走,忽然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画扇,是东宫中负责掌灯的宫女。”

“知道了。你下去罢,朕自己去找她。”他收回眼神,双手背在身后,踱步走远了。

太后果然在一扇窗下。她穿着靛青团花五福捧寿的曳地宫衣,长长的裙摆逶迤在地,一双手臂纤细,上面的镯子相互碰撞,发出叮当的响声。她还很年轻,起码看起来,丧子、丧夫、失权都没能在她的脸上留下什么不可磨灭的痕迹。除了眼角多了几条细纹,还有额上的绷带,她依旧是位光彩照人,优雅端方的太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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