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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十五年后的冬季(1 / 2)


武汉的冬天,一如既往的干燥而寒冷。

沈茉从酒店出来时天空就飘起了鹅毛大雪。漫天雪花飞舞在街道,扑向来来回回的有轨电车、双层巴士,扑向路间穿梭的系红领巾穿校服的欢笑小孩子。

小巷口,上班族里三层外三层围在几个早点摊。骑小蓝车买菜回来的大叔摁着铃铛绕路。一只肥嘟嘟的柯基绷着牵引绳艰难挤过人群朝路口的树跑去,身后是大声打电话的大妈。这座城市一如她印象中热闹嘈杂,未曾改变。然而她却随着时间流逝,增添了岁月感。沈茉将视线从车窗外收回,听出租车师傅用一口纯正的武汉腔问她,“克哪里?”

“省博。”

她说完从包里拿出文件和笔开始翻看。司机从后视镜看了她一眼,米色大衣,高领白毛衣,细长的银色耳环垂在发丝间,优雅漂亮,像是画报上的女人。

车载广播里正在播一首节奏缓慢的摇滚英文歌——“Itextapostcard,senttoyou.DiditghSendingallmylovetoyou……”

我寄了一张明信片给你,收到了吗?将我所有的爱都寄给你。你是我生命中每晚的月光。我跳动的心,只属于你。我跋山涉水,也只为找到你……

沈茉有些出神,这歌声踏在她心头,混着窗外的鹅毛大雪,牵着思绪朝未知的前方走去。膝头,手机一直在震动,多是微信和短信,也有好几个未接来电。

今天,她就在这世上存在三十八年了。曾以为很遥远的年龄,就这么悄无声息到来。而她,依旧独身一人。

上午不到十点,湖北省博物馆门口已经聚集不少游客,花花绿绿满眼都是导游的小旗子。高高低低的仿古亭台建筑静立风雪中,无数行人来来往往,平添时空交错感。

上一次回来已经是五年前的事了,可这博物馆的角角落落早就烙印在沈茉心头。一进博物馆,她就接到了言朗的越洋电话。

“出门没?”言朗的声音有点沙哑。

“已经到博物馆了。”沈茉踏上扶梯,“你还没睡?”时差八小时,里斯本那边应该是午夜两点。

“马上就睡。”言朗坐在酒店窗边昏黄的灯光下,摁灭最后一根烟,轻烟袅袅腾起,映着亮的笔记本电脑屏幕,“午饭记得吃。”他清楚她一旦忙起来,压根顾不上吃饭。而她胃不好。

“不用担心我。”沈茉有些无奈,捏了捏眉心。在外人看来,言朗是个恃才傲物的国际知名摄影师。可是在她看来,言朗私底下就是个操心命的啰嗦大妈。

“我侄子这几天休假,跟他说好了,你要去哪里让他送。”言朗端起今天第三杯黑咖啡,不等她回话便转开话题,“毕澄澄到了吗?”

“还没。”沈茉到了三楼,看向那个来过无数次的展馆,心跳开始不稳,慢慢加速。

“那丫头最近跟了个博物馆系列纪录片摄制组,想提前做功课,所以我让她联系你。”他犹豫了一下,“你懂得多。但……相关的那些事情,不想提就不提。”

“放心吧,您言大摄影师的徒弟,我会好好招待。”沈茉笑起来,眼角有细微的纹路。

言朗回应地笑了几声,咳嗽起来。

“这个点儿了你还在抽烟?”沈茉正色问道。

“那怎么可能。”言朗第一反应是否认,却也脸不红心不跳,因为就算刚刚抽完那此刻也是没抽。纵然沈茉曾再三叮嘱让他戒烟,但是……烟就跟某些人一样,忘不了,戒不掉。

沈茉没说话,她眼前朱红色大门是梁庄王墓展厅的门口。一个导游举着小话筒领着一群人走出来。言朗也沉默着。他应该是听到了导游那句“梁庄王藏品独占一个庞大展厅”。

过了许久他才开口说道“生日快乐。”

沈茉知道他在芥蒂什么,因为多年前这一天发生的那件事,他做的一件事,让她的人生就此崩塌,一片狼藉。

“谢谢。”沈茉慢慢轻声说。她从来不祝自己生日快乐。十五年前她生日当天,那个对她最为重要的人彻底消失。

“本来想昨天赶回来……但影展收尾后临时增加了一个两边使馆都参加的文化推广活动。我下周回来带——”他想说给她买了礼物,但是又觉得说出来她肯定找借口不会要的。他们已经七八个月没见面了,仿佛两个人都在避免过多接触。

“带什么?”她问。

“带新徒弟再去趟亚马逊。”他笑,对面装饰镜映出他被晒成小麦色的脸庞,下巴浅浅的胡茬,以及沿着下颚线的一条旧伤疤。

沈茉长叹一口气,笑道,“你带个女友回来吧。别总是一心扑在工作上。”她不想看言朗明年又潇洒地独自站在美洲的高山上拎着瓶伏特加,或者在天山马场搂着他养的那匹叫儿子的马拍照庆祝四十岁生日。然而这么多年过去,她在这件事情上的劝阻从没实现过。她倒不觉得是人就必须得结婚,她就奉行单身主义,但是言朗跟她不一样。只是……她固执,言朗也固执。

言朗笑了一声。“我休息了,有事随时联系。”

梁庄王墓展厅。

沈茉站了很久,却迟迟没有迈出步伐。其实她闭着眼睛都能从门口走到末尾,背出一个个展品的名字,勾画出一个个模样,讲出所有的由来。从桃形金累丝镶宝石簪到白玉帽顶——

她能想象到那样一个人,一袭缎袍,金色暗纹,腰间玉作腰带,肩头披着黑色狐皮鹤氅。黑发整齐束起,柔顺地披在脑后。他剑眉星目,鼻梁高挺,薄唇淡色,仿佛水墨画中走出来,又突然仿佛一池星光被风吹散,这身影顿时化作荧光点点消失在空气里。

闭上眼,却满心都是他身穿盔甲,手执滴血的长剑,桀骜不驯,身后战土飞扬,烈马嘶鸣。

“活下去。”最后一刻,她用毛巾堵住他腹部的血腥创口,惊恐于毛巾很快就被血浸透。沙尘里她能舔舐到沙子已经割破她的口腔,这种涩麻的痛楚让她极度冷静,一把撕破外套迅速打结救人,却也极度惊惶,双手冰凉手指发抖。

“活下去!”她再一次坚定地命令,声音却颤抖。她绝望,没有消炎药,没有破伤风。什么都没有。

他已经说不出话,血迹在唇角蜿蜒,却笑着,一把抓住她的胳膊,用最后的力气推开她。

……

“你好,请问是沈教授吗?”旁边突然有人气喘吁吁地问。这是个二十出头,脸蛋被风吹红的短发姑娘。她估计没有带伞,披着风雪而来,头发湿润,还背着一个鼓囊囊的帆布包。

“你是毕——”沈茉抽出纸巾递给她,依稀想起言朗朋友圈聚会照片上经常有这姑娘。

“对,毕澄澄!哎,总算找对人了。”毕澄澄松了口气,一边擦汗,一边用手扇着风,“我跑上三楼来的,就迟到十分钟——言老师刚刚把我骂死了。真不明白他大半夜不睡觉竟然还能这么中气十足地骂人。”说完电话又响了,她苦着脸接听电话嗯嗯两声说已经遇上沈老师。

毕澄澄可能跑得太快,背包都豁着口,里头竟然全部塞着药盒,还有病例。沈茉心里一紧,她无意刺探姑娘的隐私,但看到这情况还是有点担心。

毕澄澄接完电话迅速把手机塞回包里。沈茉却又意外地瞥见了这姑娘的手机屏保——是言朗的照片,灯光从头顶倾泻而下,他的笑容透着那种特别招小姑娘喜欢的劲儿,阅历就藏在眼中。这应该是他和学徒们的合照,但被裁剪得只剩他一人。

“我听言老师说您是研究世界文学史的教授?做文学研究的都像您这么优雅吗?”毕澄澄语气夸张,退后一步打量着沈茉,“而且看着特别年轻。”她说完又有点尴尬,脸一红,“您本来就很年轻,sorry。您——刚刚在看什么?”

沈茉回头望向玻璃内静静挂在墙上的整套玉佩,有玉叶玉桃玉瓜鸳鸯等等。“玉叶组佩,挂身上的装饰品。本来只有皇后才能用。但是皇帝偏爱梁王,因此在梁王大婚的时候,下赐玉叶组佩给王妃。戴着这个,走路的时候会听到玉佩相击的清脆响声。”她还能勉强回想起那种像风铃一样的声音,模糊又遥远。可能再过几年,就什么都记不住了。

“不是梁庄王么?”毕澄澄问。

“‘庄’是梁王的谥号。”

“哦,我听说这位梁庄王很有钱,反正是我们做湖北博物馆的重头戏。我查了些资料。”毕澄澄翻出笔记本,“据说当年梁庄王墓是抢救性挖掘。在打开封门墙的时候发现整个墓都是水泡着,顺水流出来了现代毛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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