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延目光如炬,自然瞧见了眼前人脸上神情的变幻。他敏锐看出沈惊鹤有想习武之心,初时的惊讶过后,默然侵袭上心头的却是一股怜惜。
一个本应在宫中受到金吾卫妥善护卫的小皇子,到底要在怎样的困厄险境中挣扎求存过,才会萌生出自己练武的想法来呢?
其实沈惊鹤虽然已过了练武最好的年纪,但是基本的武学招式仍可修习。若是勤奋坚持下来,再加上自己悉心指导,不说以一当十力破千军,与三两中上高手堪堪打平却是毫无问题的。
梁延刚想开口言明自己可以教他,然而话到嘴边,一股无端蔓延的奇异情绪却阻止了自己继续说下去。
若是……我可以一直相陪在他的身边,是不是就能一直保护得了他?日以继夜夙兴夜寐的艰苦练习,打通关节疏导筋脉时的酸痛难耐,眼前这个身形有些瘦削的少年是不是也不用像他幼时那般一一承受个遍?
他沉默地按捺下了漆黑眼瞳中翻滚的莫名情绪,最终还是没有将话说出口。沈惊鹤也没有多想,微叹一声将这个遥远经年的想法重新深埋于心底,随意扯开了话题。
一餐饭已快用尽,沈惊鹤却是强压着心头疑惑。梁延仍然不时与自己谈天说笑着,然而在那张沉峻淡然的面容下,他却总隐隐觉得梁延的兴致并不高。
沈惊鹤并没有深究的打算,事实上,他也并不觉得自己有深究的立场。每个人都会有不想被旁人知晓的事,包括连他自己亦是如此。
于是一个不问,一个不言,午膳便在隐约浮现着诡异的气氛中结束。沈惊鹤看着成墨从远处一路小跑来将食盒收拾妥当,淡然地向梁延点点头,“那我便先走了,明日见。”
“明日见。”梁延站起身来送了他几步,目光注视着他一袭月白的身影逐渐在苔痕小径的拐角处消失殆尽。
他又重新在石凳上坐下,伸指揉了揉紧锁的眉关,只觉得心中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烦躁。
明明在北境领兵打仗时自己还是好端端一个人,怎么偏生回了京城,却好像浑身上下都变得不对劲了起来?
……
太学的诸位学正与学录都有自己独属的书房,平日与学子面谈或是批改课业,多半都在其间。陶然居便是其中最深处的一间,一座平朴无华的小木屋,家具摆件皆不可称得上是贵重,然而黑木博古架上层层排排整齐堆放的书卷,却无一不是世间难寻的珍籍。
陶然居内燃着清冽的甘松香,沈惊鹤方一迈进屋中,便觉得头脑一清,仿佛整个人眼前都敞亮了几分。
与方太常见过礼后,沈惊鹤在他跟前的座椅上落座。眼前束腰马蹄足的木纹桌上松松叠放着几张文卷,沈惊鹤匆匆一瞟,只看到其上爬了满纸的字迹不是模糊不清就是凌乱潦草。
“你且帮老夫看看,这几张卷子究竟该如何写批语。”方太常将最上层的几份纸卷轻轻抽出,在桌上一字排开。他望着沈惊鹤,看上去有些为难地捋了捋胡须。
沈惊鹤闻言拿起卷子,细细地瞧了起来。将桌上各卷分别扫了一遍后,他的心中也已有了数。
这些卷子的确难批,但却并不是难在如何定档——它们有的别字铺了满章,有的墨迹早已晕成一团糊开,还有的通篇不知所云离题万里。若是放在平时,少不得也要被盖下一个劣等打落发回。
然而……这些卷子上方写下的大名,却无一不是高门贵戚子孙。
沈惊鹤手中捏着卷边,心下飞速思考。便是旁的学府会惧了这些纨绔子弟背后的权势昧着良心批下良或是优,背靠翰林、直属内廷的太学应也不会有此顾虑。更何况方太常已领任太学掌事多年,早便应见惯了此等只来混日子的公子哥,为何却偏偏要让自己一个初入太学的皇子来代为批改呢?
方太常依旧面色和善地等着他回答。沈惊鹤低下头,目光被其中出现得最多次的两个姓氏吸引了去。
一个是徐,一个是邓。
他悠远的目光轻轻向窗外飘去,如果自己没有记错的话,端妃的父亲正是兵部尚书邓磊?这些卷子,与其说是一徐一邓,倒不如直接在旁注上三皇子和大皇子两家。
“六殿下可有头绪了?”方太常看得沈惊鹤一下变得深邃的眼神,知道他听懂了自己的意思,捋须的手骤然一顿。
沈惊鹤心绪复杂地感慨着自己何德何能,方太常既愿意如此明显地试探自己对于大皇子和三皇子一派的态度,自然是对他的前途与选择生了关切之心。
他抬头望向方太常,对方含着期待的眼神清晰直接地传递着一层含义。
他要先知道他的能力和意愿,然后再选择是否和他站上同一条船,甚至是助他将船划得多远。
“六殿下是一位极有才气的学子。”方太常静静瞧着他,满含深意地开口,“老夫已过知天命之年,早看淡了风云是非。只是小儿不过方加冠,往后前路仍有很长,老夫只盼他能一路随行益友良伴。”
“若有幸与方兄同路,学生自是愿意与他相携砥砺。”沈惊鹤笃定地说完,不再开口,只是拿起朱笔信手在几张卷子底下各批上一行小字,铁画银钩,笔笔锋芒。
他又轻轻将墨痕吹干,翻转过文卷,双手递到方太常面前,询问地挑起眉。
“太常,且看学生作答得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