禹温故心道大人该恼,却不想今日忽被逮到案前讲故事。
他此番回顾不可谓不久。
顾西章起初还时不时拿眼睛斜禹温故,后来等久了,因城中做官不同军营,连日早起,又是一个呵欠接着一个呵欠。
脑子里四字浮动:第五灵筠。
一回见不到,当是不凑巧,两次三次下来,顾西章焉能不介怀。
绘画艺学属翰林院,偶可直面圣上不假,可那一个爱哭的小毛头,又是被流出临安,放置在金陵城的外员,居然跟她玩起了敌明我暗的战术。
顾西章自认心眼小,不好误会了那小鬼头,连扑了三次空,便让手下亲兵盯上艺学府。
亲兵熟悉顾尉官的作风,她让盯人,那人莫不是有通敌卖国的贼嫌,定也有为非作歹的坏心。
可这次盯的人,却教亲兵直唏嘘。
一则,尉官提起来就要磨牙的“奸贼”是个小娃娃;二来,那小娃娃天不亮就带两个小厮出门,听说小娃娃大小是个艺学,可出门背行箱乃至买吃食都是自己上手,两个小厮大爷似的,时时还要训斥小娃娃两句,只把小娃娃训得泪水涟涟。
这哪像恶人,倒像被恶人欺负的苦主。
亲兵观察了两日,忽地后知后觉,莫非监视是假,替小艺学撑腰是真?
须知去年年初皇帝大官家出“巾帼令”,朝中呼声高,落实的却少之又少。一令下了一年半,朝中数得上名号的女官不多不少,两只巴掌数的完——除开宫廷例制女官,仅有临安领禁军的长公主、将门出身的顾尉官身领实职,其余多是敷衍了事的寄禄官,有名无权。
这小艺学年岁小,又是姑娘家,顾尉官定是兴了护才之意。
他是这么想的,便投顾西章所好,昨夜汇报时将艺学受的屈辱一五一十讲清楚了。说到小艺学几度向小厮落泪告不是,更是气得双拳紧握,指节啪啪作响。
“莫讲艺学是与尉官一般的官人,就算是寻常大户人家的小娘子,也没有这样受欺负的罢!我真恨不得出手教训他们!”
顾西章听罢果真像心里翻了五味坛子,连带脸色阴晴不定,教亲兵照看好小艺学,次日又起一大早,特地等禹温故。
从寅中等到卯初,耳闻卫尉寺大小官员偏厅画卯,顾寺丞等不及了,踢了禹温故一脚。
“想好没?”
禹温故恰恰在此时想到了,因那传闻是四年前他才来金陵城时听说的,而事发距今亦有八年多,适才想得慢了。
被寺丞踢一脚,禹温故打个激灵,回神道:“有了有了。”
顾西章冷哼一声,甩袖起身,“拣要紧的说。”
禹温故忙跟上去,边走边将八年前的旧案简化成三言两语的短文章:
“甲戌年末,西城王久业出城理事,夜宿城南荒寺,翌日返城,逢人语灵能附体,有通神辨鬼之能。常为亲友作招魂寻人之事,延至丁丑年末,王久业于城郊暴毙,其身如百千野兽撕咬,死状甚惨,自始无异事。”
他讲完,二人已步出卫尉寺公干厅,是在往出寺的石路上。
顾西章听他之后未再言语,忽而回过头来看他:“没了?”
禹温故:“没了。”
顾西章年岁尚轻,又是女儿身,比禹温故矮上小半头。可让那双微眯的凤目望着,禹温故不自觉软下膝盖,躬身低头:“那、那那之、之后,金陵城再、再无诡怪之、之事……”
“王久业的死,府衙查过了么?”
“查过。王久业家表叔在府衙做主簿,央了当时的知府彻查,定论是王久业在郊野遇狂兽故遭此一劫,合盖命数,却无蹊跷吊诡,更不是被人谋害。”
“这样啊。”
顾西章继续走。
时画过卯的人三三两两向公干厅而去,见了顾寺丞主仆二人,免不了拱手行礼。其中不乏与寺丞同品级的知事、监丞,顾大人一概不理,径直往马厩去。
倒是禹温故被指指点点得颇不自在,心说都知道卫尉寺盛不下您顾尉官,可面子上也要给同僚们过得去,别给旁人留下话柄才是啊。
然顾寺丞军营出身,信奉的是真刀实枪,最不屑表面文章。
顾西章径自牵了一匹枣红骏马,见禹温故两股战战,情知文人不上马,便道:“你去艺学府外等我。”
卫尉寺离艺学府不远,踱步过去要不了两刻钟。禹温故领过老寺卿片刻不离寺丞的命令,一咬牙,翻身上马,没等他驾驭马儿走出两步,顾寺丞已不见踪影。一声“那您呢”也在马蹄声中碾做尘土,随风而散。
使不动那犟头倔脑的马儿,禹温故只得叫了辆小轿,多给铜板让轿夫快走。紧赶慢赶到了艺学府,见门前站了一娃娃,坐了一兵爷,趴了两小厮。
小艺学抱着行箱耷拉脑袋,看不到何种神色。两个麻衣小厮一个当兵爷的杌凳、一个作兵爷的脚踏,以头抢地“哎哟哎哟”直叫唤。
兵爷玄甲森寒,黢黑的脸上一道寸长寸宽的方疤从眉峰框到眼尾,截去半段眉毛。
分明穷凶极恶的长相,偏要挤出笑脸给小艺学——
“丫头,别怕。”
小艺学看看他,又看看天,嘴角一撇,两串眼泪落下来,哭也不敢哭出声。
顾西章便在此时到来,她也不是单人匹马。
枣红骏马后头,扛草垛卖糖葫芦的、推小车捏小糖人的、肩挑手提大小包袱不知藏有何种宝物的……
陆陆续续,竟有十数人之多。
眼见顾寺丞端坐高头大马,唇角浮出一抹得色。禹温故久不通人情的思路,忽地灵光乍现——
寺丞,难道要用这些小贩哄艺学大人给她讲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