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来,凡是和岑青音挂钩者,岑樱缅从不敢有半分掉以轻心。此时此刻琢磨了良久,方才斗胆回复:“父亲大人遇刺时,六姐恰好在场,故身受重伤,心也伤透了。大夫说心病难医,抓了许多药吃下去,近日来才好些了。不过仍是恍恍惚惚的,恐冲撞了殿下。还是不见为好。”
圣旨到时已然夜深了。
托先行听到消息的福,岑府上下,除却无人有心扰他清梦的岑滞云和众所周知病入膏肓的岑青音,其余几百号人连主子带奴才统统等着。待圣旨一到,便倾巢而出,行跪拜礼迎接圣驾。
大太监徐徐展开圣旨朗声宣告。
说心中不曾七上八下是假的。
谁是往后岑府的命?
岑平没什么争的念头。他自知资质平平,若是要他如父亲生前那般奔波,不出三年五载,他必死无疑。不过纵是如此,他也全无畏惧之意。命来了谁也躲不掉。
岑络渴望拿下这个机会。他母亲出身不好,一直以为父亲因此才不器重自己。然后来他才发觉,哪有那么多缘故,父亲只是单纯不将他放在眼里。
倘若他做家主就好了。
岑韶越觉着父亲在戏弄自己。给他安排那样的妻,虽说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与鹊娘相处的不坏了,但此事叫他落了多大的笑柄。
他恨父亲,却也敬父亲。父亲这般去了,他亦想着要超越父亲。
然而。
听见圣旨提的那个名字时,一声叹息却又不约而同、如雷贯耳般于心中轰然响起了。
长吁短叹即可,无须怆然泪下。
岑家到底落在了他人手上。
他们听见本该身处别处的人应答如流。“臣岑滞云谢皇上。”
如刀刃般锋芒毕露,如阴云般密布苍穹,滞云上千,行礼,接旨,一气呵成。回过身时居高临下。
宫里头来的大太监覆手而立,摆出作壁上观的姿态。夫人跪着不动,其余人更是大气都不敢出。
独他一人似笑非笑,眼里泛着冰冷而具血色的红光。
便由岑滞云道:“起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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钦定岑滞云乃意料之中。战功赫赫,与其说是继父岑威的心腹,倒不如说是不忍除去却又扎手的眼中钉。于诸骋卫而言,他有用,且便于掌控。
毋容置疑是将军的不二人选。
三更天了,诸起本也要随人马回宫,却恰是此时,岑滞云倏然邀他:“太子殿下可愿赏脸喝盏茶?”
诸起从未见岑滞云如此和蔼可亲过,不由得戒备:“哦?料想定是极好的茶了。”
“那是自然。”岑滞云竟没反驳,宛如手持什么玩意儿般不以为意地把玩圣旨。好在方才的宦官们已撤走了,否则瞧见这一幕,还不晓得有多少火气要发。只怕是多少赏钱都圆不过去。
父皇既有意令他同新任的岑将军结交,小岑将军似乎也有意,那他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诸起应了邀,二人一同往原先岑威的书房那头去。
没跟几个下人,是滞云撬开的门。不错,不是拿钥匙开的,而是拿铜签子捣鼓开的。里头长满了野草,草籽的香气四溢,分明是荒废已久的废弃园子,此时意境却美起来。
小厮随从们走前边辟出一条路来,诸起与岑滞云方才于两侧高高的野草中间穿过。
“父亲大人仙逝后,母亲已遣人三番五次的弄干净了,却不再有人打理。殿下怕么?”岑滞云熟门熟路走在前边,此时骤然侧过身来,笑容澄澈,却透着寒意,“怕的话原路返回便是。”
此时怎能遂了他的心愿。
诸起自是答:“怎会。”
于是进门。果然如滞云所说,死过人的痕迹已全然没有了,仍瞧得出过去的影子。到处打扫过,下人点了灯,他们坐到椅子上。
夜半,虫鸣,风动,草木声四起。
妙极。
“茶沸了没有?”岑滞云侧过脸问。
片川未能作答,脚步声由远及近,落至门前。开门的丫鬟单手权用了三根指头,跪坐在门边。
自青茶白雾中所渗透出的,是一张女子的面容。点到为止的肃静,恰到好处的端庄,其后便是脱俗的曼丽,恰如三年前他见过一面便时时忆起、挥之不去的脸。
青音奉茶,一如既往,同伺候岑威时分毫不差。
诸起长久方才回过神来。
他品啜,复饮一口,细细回味。
入口苦,化后香。终究是苦,却甘之如饴。
当真是好茶。他仔仔细细于雾的热潮中凝视那跪坐在兄长座旁的女子。冥冥之中,总以为她同他有过前缘,有过累累伤痕。许她曾是他的东西也未可知。
青音仰起脸,如在一潭乌黑寂静的水中浮现的水鬼。吊诡却透着阴恻恻的妩媚。
天仍未亮,暮色沉沉,霜露重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