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室鄙陋桌椅,两窗开处绿凉。沈贞淡声向周弘煜道:“居处简陋,有辱陛下之尊了。”
周弘煜不动声色,看向了她案上的一台琉璃盏。
琉璃碧透,盏中不添灯油,犹散着微微的萤光。主人看起来极为爱护这盏琉璃灯,四时勤于清扫,周围近处,不染半点尘埃。这样一盏珍贵稀罕的琉璃盏和这间简朴到近乎苦修的屋子,有些格格不入。
更不要说它的主人将它置于窗下,分日月之晖,却又小心爱护,竭力不叫这盏琉璃灯有所损失。
他转过头,慢慢地看向沈贞,别有意味地问道:“不知道长的答案在何处?”
沈贞看着灯盏中最后一点散去尽的碧光,一笑,指着那盏灯道:“答案便在此间。”
***
四年前,就在徐婵的冥日前夜,沈贞午夜梦回又梦见了当年她初见徐婵时的景象。
那一年她还只有十岁,而徐婵更是只有八岁而已。她是被祖母带着逃到英国公府的,父祖不事生产,只知坐吃山空,见沈贞虽然年幼,却格外貌美,更是起了将她典卖给大户做妾的打算,祖母无力违背丈夫的决定,但又慈爱,舍不得孙女就此毁了一生,于是在家中唯一一个忠仆的掩护下,趁着夜色,逃到了英国公府。
祖母年幼,家境尚未败落时,曾经同英国公老夫人有过一段交往。然而匆匆数十年过去了,莫说这段情分还能有几分残余,便是能不能记得这个旧时的好友,也是未可知的。
幸而英国公府家大业大,虽然不见得有多么记着这段情分,但也没有就此将她们祖孙二人拒之门外,而是收留了她们,偶尔卢老夫人闲了,也会叫她们过去说说话。
沈贞就是在这样的情境下见到徐婵的。
在去往卢老夫人所居之处的路上,沈贞听着小丫鬟变着花样地夸了一路这位年仅八岁的表小姐。
什么出落得极好啦——当然我们二娘子要更胜一筹,什么极其孝顺啦,老夫人爱若心肝,又比如什么过目不忘,极具诗才,教她的夫子便没有不夸的。
沈贞听着,就不由笑了出来——至于嘛,左不过是一个八岁的孩子罢了,众人再怎么夸奖,也多数是为了讨这个孩子的外祖母卢老夫人欢喜吧,卢老夫人只有一个爱女,便是徐婵早逝的生母,这是英国公府的下人早早地就告诉了沈贞的。
然而沈贞笑着笑着就沉默了下去,没有别的缘故,只是祖母悄悄地握紧了她的手,祖母的手,瘦削,衰弱,又带着磨人的茧。
沈贞的心中一阵难过。
这低沉的情绪一直延续到了卢老夫人跟前都未能消散,卢老夫人夸她“你家的小娘子生得这般俊,真是叫我喜欢。”
然后就听到祖母虚弱的声音,声若蚊蚁:“能得到您的喜欢,也是她的福气……”
卢老夫人就打量着她,也不知道到底过了多久,终于命仆妇带出了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娘子。
看到徐婵的第一眼,她就已经知道了原来小丫鬟的话都是真的,她果真是一个这样美丽的玉人,只是看一眼都会叫人喜欢。
更何况她用一双黑曜石一般乌黑发亮的纯真眼睛水盈盈地看着你,柔声地唤你“姐姐”的时候——天底下没有人会不喜欢这样可爱的小姑娘。
沈贞终于发自真心地笑了出来。
这梦太长,沈贞就眼见着初见时像冰雪雕出来似的玲珑小人儿一点点长大,眼见她在摽梅之年的辗转情思,眼见她被舅父连累嫁入羹冷粥残的东宫,眼见……她身下流着血,握着她的手,死去了。
沈贞几乎在梦里也要流泪了。
然而在这梦境的结尾,是一个驾着巨大的白鹤的白发道人,他乘着白鹤,从月轮之下而来,递给她一只琉璃盏,告诉她,这是你所思之人的精魄,原本她到了命数该绝的时候,偏她生望厚重,你必要在道家净地,以日月之晖,精心养育这精魄,待有一日这琉璃盏中的萤火熄了,便是精魄全然归于元体的时候了。
无人知晓,当沈贞从梦中醒来,看到枕边躺着的那只琉璃盏,心中是什么样的心情,然而她就为了这样一个荒诞的梦,和这样一只出现在她枕边的琉璃盏,毅然离开了皇宫,到了观中苦修。
周弘煜听完沈贞的话,久久地不能回过神来。
沈贞却突然伏到他面前,向他行了一个大礼,“奴婢同皇后自幼相识相伴,至今已近二十年,虽无血缘之亲,奴婢向来将娘娘看作亲生的妹妹,甚至爱护逾越寻常的姐妹。奴婢斗胆问陛下一句话——您能善待我的珍宝么?”
她抬起头,含着泪望向周弘煜。
周弘煜想,他已不需要别的试探,他已然知道那个答案,甚至在那天酒后的睡梦间,他拉住卢明瑶,求她不要走的时候,便已经知道了她是谁。
他只是太惶恐,害怕于欢喜到头来只是一场空。
他对着沈贞点点头,郑重地说:“爱之若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