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是光束一照过去,康婧妍就认出了对方的背影。
要不是亲眼目睹，她怎么也不肯相信这人居然连地方都没舍得挪，依旧待在他们先前吵架的花圃边躲着。
“嘿……”
她神情惫懒地迈过去，停在距离对方约两步的地方,居高临下地打量着坐在圃园基石上的少年。
“你差不多得了啊。”康婧妍半是劝说半是警告,态度倒是没有先前那样凶戾。
她心知当时的局面搞得那般难堪也有自己的责任，因此不愿再纠结于此。
“闹够了就赶紧回家,别让家里人操心。”
她低头关掉手机的手电筒功能,顺便瞄了眼左上角的时间。
23：51
真不早了……
“刚才,咳——张阿姨也来我们家找你了,说你还没回去……都这么久了，你要是气还没消,回家再慢慢生，毕竟大晚上的在外面不安全……”
不知不觉中，康婧妍又开始了她的直女发言,而且全然没有察觉到自己的神操作,堪称气人于无形之中。
不过叨叨了几句后,她发现旁边的少年跟只见着大灰狼的迷途羔羊似的,依旧闷头闷脑地坐在背光处。
这就很不给人面子了。
“喂，你能不能——”
她拽着张臭脸伸出手去推搡对方,原本是想示意人给个反应,不意甫一触碰到少年的肩头,便发现了不对劲。
他在……发抖？！
“司晨！”康婧妍眼皮剧烈一跳，未曾料想事情发展的程度远远超出了自己的预期，“你别吓人啊……”
……不会又犯病了吧？
虽说她平时老爱抱怨对方是娇气包，可哮喘这病确实生猛，由不得人乱来。
她又不是没见过对方被担架抬走的样子……
这种时候,什么颜面，什么谁主动谁被动的问题统统被康婧妍抛至一边。
她是真怕对方因为自己出事。
“哪儿不舒服了？”她在少年身旁半蹲下来，神色略显彷徨。
眼前的人仿若易碎瓷器般，令康婧妍手足无措。
她一时不知是该无视对方的意愿、先强硬拨开他挡住脸庞的胳膊再说，还是应该先好言好语哄上一番，安抚照顾对方的情绪。
“别耍脾气了，让我看看……”
这会儿，她都不敢细想在刚才的半个小时里对方到底经历了什么。
……老天保佑。
僵持的过程中，康婧妍试图抬起对方埋在双膝间的脑袋，可任凭她手下如何使劲，最终也撼动不了对方分毫。
“啧，你别这么小心眼成不成？”
眼看强攻不行，她在原地恼怒地兜了两圈，然后愤而决定用语言这门艺术好好教育教育这个冥顽不化的人，以泄心头之火。
“作为一个男的，你看看谁像你一样脆皮？说两句都不成，忒弱了！等以后出了社会，怕是能被欺负死！”
“……”
“你说你，除了给人添乱还会做什么？什么时候能少点麻烦事，我立马去庙里烧香拜佛……”
“……”
“连看我的胆量都没有，你是男的不？我跟你说，现在这社会可不安全，尤其是你这身子骨，万一被歹徒逮住准玩完！”
“……”
“……你哑巴了？”
原本是想披上温柔外壳，借言语软化对方，但坚持不到几分钟，康婧妍便深感不适。
她人倒是想忍，可就是脾气不让。
……搞不来这套。
不过考虑到对方的心理承受能力，康婧妍也没敢说得太过火，怕把人刺激出个好歹来。
“到底能不能说两句啊？”她一脚踹在对方腿侧的矮石壁上，面色分外不爽。
自己腹里的词都掏空了，结果这人还没半点反应……
难缠。
“司晨，你别这么幼稚行吗？”见对方油盐不进，康婧妍心里其实也有些憋屈，“你要真不待见我，大不了以后各走各路！”
她可不乐意一直拿热脸去贴人家的冷屁股。
无论是尊严，抑或是从小到大的家教，都没教过她需对他人卑微乞讨。
朋友之间吵架实属正常，但若是总被对方甩脸，恕她不奉陪了。
“那我……”走了？
康婧妍刚要吐出后面两个字，不料搭垂在身侧的右手忽地被拉住。
“……不、要……”
少年的声线颤得几乎让人无法辨识，溢在咽喉中的腔调又细又弱，盈满了备受欺凌而孤立无援的茫然。
他……
感受到掌下清晰的湿润，康婧妍震在原地。
……哭、了？
她猝不及防。
因为对方的泪，康婧妍整个脑子变得有点迷糊。
饶是如此，她整个人却犹如被磁铁吸引了般，不由自主朝对方靠近两步。
“司晨……”
踌躇片刻，她终是伸手覆上了对方的脊背。
由于常年生病，少年的身体较同龄男生要单薄许多，尤其是静坐一处时，那种流露出来的纤细感甚至胜过部分女生。
“别闹了……”僵持半晌，鼻尖已经冒汗的康婧妍终究对对方软下态度，“你身子弱，受不住……”
“……”
有时候，分明说出的并非是多么动听的话，但它对于戳中人的内心就是出奇的有效。
就在康婧妍不确定对方是否会坚持用沉默来拒绝自己时，某一瞬她陡然发现手下的阻滞感好似没有先前那么强烈了。
总要有一个人先行让步。
……对方把机会给了她。
怀着一种前所未有的纠结心情，随后康婧妍慎重地轻捧起对方的脸庞。
说实话，司晨在她心中绝对称得上隐忍典范，从前哪怕被自己欺负得再狠，他也顶多红一下眼圈，然后默默消化她所给予的所有情绪。
可原本一直自诩是对方保护者的康婧妍，这一刻在见到少年满面泪痕的惨兮兮的模样时，蓦然不太确定了。
“……为什么哭？”
对方线条流畅的下颔盛在她的掌心中，羽睫恍若蝶翅扇动，脆弱而安静。
沉默几息，康婧妍试着开口刺探：“是因为我？”
该生的气早在之前便生够了，即使仍留存有一丝的怨愤，可这些已软化的棱角也不再如以往一样伤人。
如今她在意的是，对方……不会从自己走后，哭到现在吧？
“你……”她目光复杂地凝注着少年，“……是不是还在气我骗了你？”
除此以外，康婧妍实在想不到能让二人之间产生龃龉的第二件事。
实际上，在问出这句话时，她心里已经有一个模糊答案了。
“……不是。”
这时，少年哑声说了一句。
然而他看起来完全是一副逞强的样子，康婧妍岂会相信？
“如果你真的这么介意，我向你道歉。”她意识到不能再对这件事情视而不见了，“作为朋友，我的确不该欺瞒于你。”
“我承认，这回的确有我不对的地方，但你也应该懂，我这么做还不是怕你多想……”
倘若不是为了照顾对方的感受，自己几时这样瞻前顾后过？
“……我、多想？”
下一秒，沉寂良久的司晨终于重新转过脸来看她，映烁于瞳孔中的光跟随主人的心在摇曳摆晃。
“上次跟你提到孟桓，你不就不高兴了？”康婧妍直言不讳。
“所以，现在我就不会多想了么……？”司晨微仰起脖颈，嘴唇翕动，仿佛有什么东西堵得他难受似的，“你知道……”
自己纵然委屈，但也明白，大千世界中对方禁受不住诱惑实在正常。
哪怕现实再令人绝望，他也不会苛责于她。
但是……
“……朋、友？”
他嘴里吐出的字句支离破碎，眸光迎痛而亮。
“婧妍，这只是你的定位……对我而言，还远远不够……”
……什么？
定定看着女孩面上难以置信的神情，司晨唇边扬起一个惨淡至极的笑。
没什么不可思议的，他的情意表现得足够明显，是她太迟钝了。
“你觉得我会对你说谎么？”
哪怕对方的欺骗令自己如鲠在喉，可司晨仍有万种办法替她找寻适宜的借口。
……他怎么会怪她？
下一瞬，司晨牵起对方垂在身侧的右手，半贴半摁地将其扣留在他的侧颊处，像极了甘愿放弃自由的金丝雀乞求已经另寻新欢的主人不要太快厌弃自己的举动。
“我只是、伤心……”他声线喑哑，一句话透着股柔肠百转的情愁，“或许从此以后，会被排斥在你的生活之外……”
“……”
注视着面前默默垂泪的少年，康婧妍只觉后颈发麻，一股巨大的荒谬感霎时从天灵盖的地方窜涨而起。
什么……情况……？！
姑且不论突然得知被自己引为至交的朋友居然怀着这般心思是怎样一种体验，单是对方这顿脑补就令她槽多无口。
掌下的触感温软腻滑，分明以往曾蹂.躏过无数回对方的颊肉，可这一次，康婧妍却感到格外烫手。
……该怎么办？
少年哭得十分安静，死死咬住自己的下唇，不肯泄露一点声音。
从对方眶内滚落的硕大泪珠如雨线接连不断，带着些许热度灼人指尖。
康婧妍僵住胳膊不敢随意动弹，只觉那一颗颗承载着重量的饱满透莹不仅润湿了指缝，也渐渐窒住了自己的心。
“司晨……”
对方颤抖的呼吸喷洒在她横伸出去的手腕上，带起一阵无法抑制的鸡皮疙瘩。
绯红的眼尾，抽泣得不住耸动的双肩……
这一刻，他分明看起来与一只被肉食系动物冷酷地掠去生命而独自痛苦地倒在荒野之中的濒死羔羊无异。
被对方仿佛在透支生命力的哭喘情状所镇住，半晌，康婧妍才好似找回自己僵滞的手脚。
“你……”
她索性在对方旁边坐下，无措少顷，方犹豫又小心地将人拥进怀里。
“别哭了……”康婧妍揽扶着少年的腰，像是初次安慰柔弱女友的直男一样，笨拙而无奈地在对方耳畔轻哄，“我们就出去吃了顿饭，不至于……”
什么排斥不排斥的，她压根就没想过要将对方驱逐出自己的保护范围。
得亏翌日是周末，不怕陪对方流泪到天明，可也不能一直这样耗着吧……
视线一触及对方的眼泪，康婧妍便头疼不止：“难道你要我发誓不成？”
怎么一个二个的都要自己来哄……
算她怕了，这些男的真是沾不得。
不过嫌弃归嫌弃，把对方置之不理还是行不通的。
“你这样子跟兔子似的，小心待会儿招来狼……”她恫吓少年。
“你就是……”只听对方带着浓重的鼻音控诉道。
闻言，康婧妍暗自不屑地瘪瘪嘴。
得了吧，自己要是大尾巴狼，可瞧不上他，都不够给她塞牙缝的。
不过依照目前的状况，她倒不敢轻易拿话去刺激对方的小心脏。
“好了，你乖一点。”康婧妍难得放下面子哄人，一边替少年拭泪一边开导对方，“我又不是专.制主义，你这么别扭做什么？有什么事情好商量嘛。”
她说得正义凛然，一副背后闪耀着英武之光的样子，殊不知自己平常的霸道劲和她所鄙弃的独断专行也差不离了。
兴许是临时心理疏导起了作用，也可能是康婧妍这会儿所展现出的耐心模样与她往日的不耐烦形成了鲜明对照，总而言之，原就对她偏爱有加的司晨最终还是被她搪塞的蜂蜜罐子给泡软了。
——所谓“吃一堑长一智”，然而只要面对的是康婧妍，他是永远记不住教训的。
“你们真的没……”
康婧妍一听前半段，就清楚对方想问什么。
“真的真的！”强大的求生欲促使她学会了抢答，“我们离这一步还早着呢！”
可别整什么幺蛾子了。
不知是在平复心情还是在评判她说的到底是真是假，听完康婧妍的回答，少年老老实实地窝在她怀里，半天都没再动弹。
“……没，骗我？”
少焉，他向她求证。
“开玩笑，我是这种人吗？”
“那……”少年红着眼睛蜷在她胸前，一只手拽住她锁骨处的衣料，“以后，别……再、这样了……”
“有什么事……都跟我说……”
他哽咽着开口，上身的白衬衫因着曲缩的动作而挤压出大片褶皱，更衬得少年可怜无依。
“好好好，都讲都讲！”康婧妍赶紧顺坡下驴。
也不晓得是凑巧还是怎么回事，偏偏这会儿她又不缺心眼了，无师自通般点亮了花言巧语技能，搂住少年编了几句好话，终于把人诓得不再哭了。
“多大点事，没必要……”
拿了霸总剧本的康婧妍自以为温柔地安慰着对方，却对自己无意识的渣女发言毫无所觉。
“……才不是……”
被心上人满不在乎的态度激得身体轻颤，下一秒，少年挣扎着从对方胸前仰起头来，凝视着她的眼神带上了某种伤痛。
“以后，要是你们……”他哽了哽，到底无法坦诚顺畅地讲出这对于自己太过残忍的假设，“……是不是就要跟我保持距离了？”
“你从哪儿得出这个结论的？”康婧妍心里缓缓打出一个问号。
她听懂了对方言语中的未尽之意，却着实不明白他为何如此杞人忧天。
“该怎样还是怎样，你别想些有的没的。”康婧妍不耐烦地甩甩手，“再说了，孟桓也不是这么小气的人。”
从始至终，她都没有否认他们交往的可能性。
而且……
听到对方的答复，少年暗暗攥紧拳，眶周因过分抑制而迅速铺叠起了一圈不正常的绯红。
……她，是在暗指自己肚量不如孟桓么？
原本遭受蒙蔽的苦楚就令生性敏感的司晨感觉自己被排挤在外，而今女孩的模糊态度非但没有安抚住他的焦灼，反倒进一步加深了他内心的不安与多疑。
“是，我不该想些有的没的……”少年逃避似的望向别处，眼尾泛红，同时嘴里自虐般地呢喃，“凭我这副身躯，难道还能妄想和你在一起吗……”
“……”
老实讲，在亲耳听见司晨说出这句话以前，康婧妍从没想过他会为此自卑，或者说自卑到这种地步。
虽然她平时总嫌弃对方体弱，但那也仅仅是嘴上功夫罢了。
原来，他竟一直把这些事情放在心上么……
苦恼地看着对方又开始啜泣，静坐须臾，康婧妍终于忍不住拉了拉少年的衣角，小声劝道：“你别这样……”
“不用管我……”对方委屈抽噎着，断断续续地说，“是我、自己不争气，不关……不关你的事……”
“……”
现在管着都这么爱哭，没人过问的时候怕是又要钻牛角尖了。
实在看不下去对方这小可怜的模样，片晌，康婧妍生无可恋地挪过去，将前额抵在少年的肩胛处。
“饶了我吧，哥……”
她真不是安慰人的料啊！
“你明知道我不是那意思……”说着说着，康婧妍又揪住对方的衬衫扯弄，口中带点埋怨地含糊呜囔道，“……到底想怎样，给我个痛快行不行？！”
哄也不是，不哄也不是，做人好难……
僵持之中，恰逢家里人打来电话询问情况。
一看清来电显示，康婧妍便跟火烧屁股似的从坐着的基石上跳了起来。
“昂，找着人了……”
稍后，她专门寻了个远离司晨的角落讲电话，一只手还时不时地捂住手机底部的筒孔，唯恐那边知晓某人正搁这儿伤心。
“放心，有我在，他能出什么意外！就是我俩有些事情需要探讨探讨，可能晚点回……”
说这话时，康婧妍悄悄转头瞟了一眼不远处那个孤零零的背影，多少有点心虚。
之前还嫌对方安静得要死的她，现在居然可耻地感到庆幸……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事实上，整段通话时间并不长。
考虑到正值青春期的少年人可能羞于对长辈启齿的问题，司母特地委托康婧妍帮忙疏导疏导自家孩子的情绪。
挂断电话以后，康婧妍站在原地左思右想，觉得不能再放任这件事情这么拖延下去，必须速战速决。
所幸，等她再度回去的时候，某人已经停止哭泣了。
……就是顶着两个硕大的红眼圈，不甚雅观。
“司晨，有什么事还是直接说吧，你知道我猜不来你的弦外之音。”
康婧妍就这么俯视着他，没有刻意摆出倨傲的姿态，眼神连带语气都异常平和。
“我以前从来不知道你会介意……”她顿了一下，“那个问题。”
如果对方要求的话，她会竭尽所能去弥补——尽管讥讽对方确实并非自己的本意。
“没有……”
无助的少年坐在下方冰冷的石头上，仰头盛接她的目光。
“我不介意。”他认真望着她，语气是如此肯定。
只要对象是她的话。
“那是……我无缘无故对你发脾气？”康婧妍仅仅迷惑了两秒钟，便接着询问。
司晨摇头。
“？”
一切问题都应有个源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