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颂每日趴在那方不甚宽敞的床榻之上,背部朝外,把棉褥搭在自己的腰际以上,松散地看向窗外,雪地横斜而出几竿碧幽幽的青竹,冷翠清澈。
侍儿把一盆炭火为她添置上,便坐在小杌子上,那火钳子不住地拨动,火星时或溅起,吐出大口的暖意。
她感到背后有凉飕飕的感觉,回头一看,之间不知是谁把窗户推开了,正要去关拢,去听见榻上帐幔之后传来屈颂的声音:“就这样吧,里头没甚么好看的,我瞧那几株竹子喜气。”
侍女没有违逆屈颂的意思,只走了回来,又坐回了自己小杌子,嘴里只笑说道:“哪里有什么喜气呢,先生有所不知,这儿本名靡院,最萎靡破败的一处,晋宫之中再也找不出第二处了。原是公子小时候淘气,不服从管教,王上一气之下把他罚来了这里,关在里头中静思己过用的,这里草木葳蕤,冬日还好,一到了暑热的时候,到处是蛇虫,也着实把小公子吓得不轻,因此公子最厌恶的便是这座院子。”
屈颂回想起他拿一条死蛇吓唬周天子的事,默了半晌,“现在还有蛇么?”
侍儿笑道:“先生说笑了,这时节哪里来的那物。”言毕之后,她意会到屈颂的真意,又说道:“屈先生放心,早年公子学成武艺之后,把这里清扫了一遍,如今就算在盛夏,也罕见蛇虫了,有时草尖子底下也有,不过不成气候,拿艾叶和雄黄熏一熏,也就都没有了。”
屈颂稍稍放心,正撞上那物倒不怎么怕,只是怕夜里那些阴晦之物钻入她的窗牖,偷袭于她。
看来公子长庚是讨厌极了她,才会见面便把她发落来了这里。
“公子在这里住了有多久?”
侍儿回想了一阵儿,道:“倒数不清,因也不曾长住期年过,不过公子十五岁之前,几乎每年都要被王上罚来蘼院,蘼院有厢屋四座,但先生赶巧了,正睡的是公子以前睡的那张榻。”
屈颂微怔,被侍女这么说来,心中生出了一股不适的感觉,挨着这张床榻的身体也慢慢发热起来,犹如架在火里炙烤一般。
“先生勿羞,我若说一件事,只怕先生要更羞了。”
屈颂拉高了锦被,疑惑还能有什么事,让这侍儿如此神秘。她现在总疑心面前这个看着模样周正玲珑、温柔可亲的侍女,其实早知道了她的什么事,不然不可能与她如此亲近。
侍女手中的火钳子拨着炭,仿佛乐不可支,偷笑了起来,又对她说道:“公子十五岁时,头回把赃物遗在被褥上,那套床褥正是先生目前所用的这套。”
屈颂愣了半晌,因自己不是男子,她费了些功夫才明白这大胆的侍女说的是什么事,登时脸颊一烫,几乎要从床上跳起。可是,她又看向了这侍女,觉得这侍儿眼生,心中顿时一凛,疑惑地说道:“我以前似乎不曾见过你。”
侍女道:“奴婢名唤翠,进宫有十七年了,原是在兰章宫当差的,因公子记挂先生,才让奴婢留下服侍。”
印证了心底的猜测之后,屈颂开始庆幸方才没有在这侍女面前露出马脚。同时她也暗暗叫苦,如今这巴掌大小的一座蘼院之中,住着一个左右为难如履薄冰的自己,一边是王后派来监视的人,一边是晋公子派来监视的人。一边要曲意逢迎,一边要装模作样,实在太难了。
翠放下手中的火钳,对屈颂说道:“先生若还觉得冷,奴婢便把炭火撩得再旺些。”
屈颂面朝向里,她感到自己全身都冷透了。
公子长庚终于回到了绵山。
在落脚之后,公子长庚立马便问了公子季淮,却被告知,在他护送屈先生回新田的这两日里,公子季淮已经辞别了晋侯,转而前往中山国去了。
那从输了屈颂之后便再也不敢露面人前的公子季淮,竟是如此度量狭小一人,长庚嗤了一声,不再理会他。
但那武士却把目光转了转,犹疑着又道:“但公子季淮却留下了一封帛书交给公子。”
在长庚困惑的目光之中,他把那帛书取出,恭敬地面呈长庚。
长庚伸手取过,目光扫向那片帛书。
顿时,公子长庚的脸色铁青。
他怒叱了声,手背紧攥帛文,冒出了道道青筋,手骨骨节也凸了出来,情状可怖。
那帛书并无封缄,想必是公子季淮特意所为。因此武士也无意之中打开看到过,写的是——
颂颂,吾爱。渴与君肌肤相亲,故今日不作永别,但求他日相聚,一亲香泽,吾与子之间不再有公子长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