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是度蓝桦也喝了点酒的缘故,多多少少勾起些前世不愉快的记忆碎片,一打开话匣子就刹不住车,很想给这些被传统礼教束缚的人上一课,于是继续侃侃而谈。
“其实不管是亲情、爱情还是友情,都是需要经营和维护的,如果只是一方单方面付出,而另一方在无知无觉的情况下不断消磨,这种感情绝对坚持不了太久。”
“当然,也确实有那种全凭一腔热情过活的,但太累了,真的太累了,对付出的那一方也不公平……”
“都说天然骨肉亲情无法割舍,我看也未必,不管王侯贵胄还是平头百姓,古往今来一家人反目成仇的还少了?”
“所谓的家,是有人无条件理解、包容、维护,让你一想起来就觉得舒服,不管在哪儿都迫不及待想回去的地方才叫家。不然就算修饰的再富丽堂皇,可同在一个屋檐下的人整天算计,对你的言行举止挑三拣四,那不叫家人,那是上辈子的仇人!”
可能林家良和他爹的问题目前看来还没到这一步,但既然已经出现端倪,就要尽快解决,难不成还眼睁睁看着它一点点发酵?
酒后吐真言,林家良现在趁着一点热血上头的酒劲把憋了这么多年的心里话都说出来,一来自己能好受些,二来林老爹也能真正了解儿子的内心感受。
当然,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林老爹几十年来形成的固有观念不太可能因为跟儿子的一场推心置腹的谈话就彻底改掉,但至少会有所触动吧?
若林老爹能有所改观自然是好,皆大欢喜。可就算没有,至少林家良得到了宣泄,也能进一步认清现实,放弃最后一点幻想:既然老爹明知自己的痛苦还无动于衷,父子亲情尚且抵不过虚无缥缈的“荣光”“脸面”,那么他又何必再继续折磨自己?
所以,林家父子的这场谈话势在必行,而且哪怕是最坏的结果,对林家良而言也是利大于弊。
烧烤大会结束后,吴云等人陆续散了,度蓝桦和肖明成也返回屋子里梳洗,像往常一样准备休息。
男人的梳洗总是更简单点,结束后的肖明成照例坐在炕桌边看书,度蓝桦则在不远处的梳妆台前拆卸首饰。
他翻了两页,结果脑子里却没留下什么。
空着的左手无意识地在膝盖上敲了几下,肖明成有点看不下去了。
又过了会儿,孙青山和李卫疆回来报信儿,说林家良和他爹确实没打起来,不过说话的声音明显有些大,后来好像还哭了,然后就在家里睡下了。
林老爹倒是没睡,只缩在墙角吧嗒吧嗒抽旱烟,又连连叹气,好像还被林老娘淌眼抹泪地骂了几句。
“都是兄弟,咱们也不好太听墙角,看闹不起来就散了。”
肖明成点头示意自己明白了,摆摆手让他们也回去歇着。
收拾完的度蓝桦去他对面坐下,笑吟吟道:“怎么样?我说的没错吧?”
肖明成索性撂下诗集,又拿了个蜜桔在手里慢吞吞地剥,摇头叹道:“你这份把握人心的本事,倒叫我有些想起无色来了。”
是不是常年琢磨案子的人窥探过太多人性善恶,所以才这样稳准狠?分析起来冷静到近乎冷酷。
度蓝桦失笑,“我的本事可比人家差远了!”
肖明成剥橘子的手顿了顿,又继续剥,“之前你说,感情都需要经营,这个说法倒是有趣。话糙理不糙,听起来有几分不近人情,可细细琢磨,倒也有几分味道。”
“对吧?”度蓝桦拿起他剥完的橘子,将上面白色的丝一点点挑下来,“感情这种东西看似无理,其实是最讲理的。就拿爱情来说吧,民间有句俗话叫剃头挑子一头热,那是不成的。又有句话叫两情相悦,可见这是需要有来有往的事情。又说门当户对,这就是说来往的情要相互理解,不然你讲柴米油盐,我说风花雪月,两人压根儿谈不到一块去,天长日久的,情分自然就淡了。”
她把剥得光溜/溜的橘子摆在桌上,继续道:“其实说白了,感情也跟做买卖一样,只不过市面上的买卖是看得见的财物交换,而感情则是看不见的满足感。”
“满足感?”这个词汇肖明成是第一次听说,虽然陌生,但略一琢磨已有几分体会。
“是啊,”度蓝桦点头,“像你当官,辖下百姓安居乐业,你心里高兴不高兴?陛下看到你治理有方,高兴不高兴?这就是满足感,不能切实拿出来看,但确实存在,而且很重要,甚至很多时候比财物更重要。
同样的,孩子和爹娘、丈夫和妻子相互理解,都觉得对方很厉害,替对方骄傲,感情自然就越来越浓。不然一天一小吵,三天一大吵,什么情分也都给磨没了。”
肖明成点头,笑道:“你以前很少说情,今儿讲了这一大篇,倒是很新奇很有道理。”
“那是!”度蓝桦有点小嘚瑟,“我不说,可不代表我不懂。”
这小模样怪惹人爱的,弄得肖明成低低笑了几声。
烛火摇曳,照的人面如玉眸似水,他今晚喝了点酒,又与人大谈“情”,难免多想。
肖明成忽然想起方才度蓝桦说的“一个说风花雪月,一个说柴米油盐”,脑袋一时有点晕,鬼使神差道:“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我相貌丑陋胸无点墨,你还”
话还没说完,他就骤然清醒,忙收住话头,后悔不迭道:“无事……”
然而已经晚了,度蓝桦颇有几分惊讶地看着他,然后就笑趴在桌上。
“多少岁的人了呀?还问这种问题,如果?假设?这样的话本来就没有任何意义。”
她简直要怀疑肖明成喝的是假酒,这种小儿女情状的患得患失真的不是他的风格!
肖明成仿佛刚醒了酒一样,也很不好意思,红着脸摆摆手,“只是有感而发而已,你只当没听见吧。”
度蓝桦却不肯轻易揭过,甚至觉得罕见犯傻的肖明成蠢萌蠢萌的。
“说出来的话,泼出去的水,怎么能当没听见呢?你既然这么问了,肯定心里这么想过,左右现在无事,就当闲聊了吧。”
见她摆出一副严肃的探讨的架势,肖明成心里略舒服了点,主动倒茶,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架势,谁知就听对方道:“其实我觉得这个问题你应该先问问陛下,如果你是那个熊样的话,他会不会选你做官儿?”
肖明成:“……”
他真的后悔了!
果然喝酒误事!
度蓝桦却突然来了兴致,滔滔不绝道:“如果你真的内外皆草包的话,说不定连殿试都进不了;退一万步说,就算你能进了最后一关,陛下也肯定看你不顺眼,而且你也说是【不像现在这么有才华】,那么一个既不好看,又没有才华的人,陛下怎么可能想不开点你做官?所以如果你的如果成真,那么最可能的情况就是要么你永无出头之日,要么你触怒陛下而被责罚,不管是哪一种可能,咱们都不可能有见面的机会,更不会有后来的这一切和风风雨雨,对吧?”
羞愤欲死的肖明成:“……”
好了,他已经充分意识到自己启动这个话题的愚蠢程度了,还是就此打住吧!
然而度蓝桦却被他带起谈兴致。
如果这种问题确实很妙,真要假设的话,她或许压根就不可能穿越,坟头草都不知道春风吹又生了几茬了,还有现在什么事?
所以说已经发生的问题就是发生了,不管满意还是不满意,都不必有任何的遗憾或悔恨,因为那样做根本改变不了任何事情,只会徒增烦恼而已。
要么彻底抛下过去,大步往前走;要么徒留原地自闭,把自己困死,很简单的选择题,但未必世人都能做出正确的选择。
她托着下巴笑吟吟看向肖明成,“说到这里,那么就再做个假设好了,如果事情真的像你所假设的那样,那么我可以很肯定的告诉你,我们的关系肯定不会像现在这么和谐。”
哪怕已经提前知道了答案,但肖明成心里还是微微起了那么一点波澜。
他们做正经夫妻都有好几年了,遇到这种情况,难道不应该说点好话哄一哄吗?
两人朝夕相处了这么久,对彼此的微表情了如指掌,度蓝桦好像终于有了点“文人真的太爱伤春悲秋胡思乱想”的感慨。
压根儿不可能发生的事,你想那么多干嘛?
“那么我换一个问法好了,假如我还是以前那个刁蛮任性自私自利的度小姐,外壳锦绣腹中草包,每天正事不干,只会哭哭啼啼缠着你,给你惹麻烦,你对我还会像现在这么好吗?
现在你的官儿越做越大,明里暗里想要投怀送抱的女人不计其数,早晚会遇到比度小姐更年轻貌美,对你更唯命是从的女人,那个时候你会如何选择?
父母会偏疼更漂亮、更贴心、更听话、更出息的孩子,孩子也会更仰慕有本事、有能力、有责任、有担当的父母,如果你不是当朝四品官员,下可报效朝廷,下可抚慰百姓,中间又能挑起家庭重担,谨儿还会这样仰慕你吗?又如果谨儿天生残缺,不但无法科举光宗耀祖,而且性格乖张暴戾,整日为非作歹无法无天,你还会这般欣慰,并喜爱他吗?
如果你的父母不像现在这样日担心你的安危,而是每天一封信,质问你为什么还没有官居一品权倾天下?为什么还不把全家人都接过去伺候着?为什么不把七大姑八大姨叔叔伯伯左邻右舍等等关系亲密的人全都安排上肥差美差,为什么你不像别人那样天天往家里捎钱……一群人不务正业,整日好吃懒做,斗鸡走狗,天天在外面给你惹麻烦,捅娄子,让你想替他们擦屁/股都来不及,你还会像现在这样敬爱他们吗?
不怕再说一点儿大不敬的话,你和陛下,现在看来可谓明君贤臣的典范,你敬重他,他看重你。但如果他非明君,你会像现在这样心悦诚服殚精竭虑,而没有一丝怨言吗?如果你非贤臣,他又会像现在这样器重你维护你,许给你大好前程吗?”
答案都很明显,甚至完全不用回答:
不会。
作者有话要说:其实不管亲情爱情还是友情,真的都需要经营,而且那些什么后悔啊遗憾都是无用的,只会徒增烦恼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