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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8、第 108 章(2 / 2)


最后“不介意”三个字,故意学她平时的口气。林玉婵耳根又红一点。

他气息中带微微酒意,声音低得几不可闻,然而语气中火气渗人,如台风到来之前的高热难耐。

竞价牌上一行行数字和人名,林玉婵看了半天,一个没记住,只能先回答他的问题。

“握手是不介意的。”她目光不离竞价牌,从容不迫地说,“当然有底线。刚入职海关的时候,那里华洋职员看我都新鲜。维克多不例外。有一次他想亲我,让我扇了一巴掌,他骂了我两句,威胁说要向上司反映,让我第二天就卷铺盖走人。但是第二天无事发生,他顶着巴掌印上了一天班。大概是觉得丢面子,不好意思告状。又或者,大概是赫德觉得我便宜好用,舍不得踢走……总之,那之后,维克多见了我也只敢耍耍嘴皮子,我对此也不介意。”

她轻描淡写,像讲笑话似的一口气说完,抬起头,目光清澈,带一点稚气的嘲讽,问:“你满意了?”

苏敏官垂下目光,轻轻点头,声音底气不足:“我就是问问。”

他心里带着一道难以启齿的枷锁,翻来覆去想着,我有什么资格管她呢?

顿一顿,又解释:“怕你吃亏而已。”

林玉婵终于看进去那竞价牌上的数字,难以置信。

“坏船卖么多钱?”

阿思本舰队总共耗资一百七十万两白银,购得舰船九艘。林玉婵不知道每艘船的具体造价,但广东号属于其中的末流,造价应该不超过十万两。

而今日的起拍价,是五万两。

买一艘开不动的轮船。更何况,其中最有军用价值的火炮,都被拆掉了。

买回去还得花巨额银子修缮,才能重新投入使用,当作民用运输船。中国没有合格的船厂,多半还得拉回欧洲去修,一来一回折腾几个月,时间和金钱的损耗加起来,都够买艘新轮船了。

难怪洋商都不买账。

苏敏官也不再跟她谈私事,冷笑道:“定价的人完全不懂行。朝廷狮子大开口,想从洋人手里抠银子。这拍卖会就算一直搞到明年,也不会有人来送银子的。”

看竞价牌上的参与者,有旗昌洋行、怡和洋行、宝顺洋行……基本上有航运资质的洋行都来相看了。

但洋人也不是冤大头。果然,看记录,只见竞价一路走低,降到两万五千两,还是没有洋商愿意接盘,有些人根本没出价。

于是宣布流拍。

依稀听得有人议论:“……浪费了一个可爱的早晨……这轮船白给我也不要……”

林玉婵忽然拉拉他袖子:“先走吧。”

一个花白头发、鹰钩鼻的洋商发现了他们,朝他们大步走来,用英语厉声问:“你们是哪家的通译?”

两个年轻华人,其中一个还雌雄莫辨,煞有介事地在这里研究竞价,不管是何身份,也都也引人注目。

林玉婵忙敷衍:“就走。”

侧头看一眼,鹰钩鼻洋商的身份很好认:他的领带上绣着美国旗昌洋行的纹章。

“旗昌洋行的金能亨经理。”苏敏官低声说,“听说他们在筹建轮船公司。”

长江航运是块肥肉。近年来贸易渐兴,该签的条约都签了,该给的特权都落实了,给洋商的方便之门开得够大,谁都想来分一杯羹。

认出这人身份,他倒不忙走了,换上商业假笑,打个招呼,打算再套点信息。

不料金能亨经理却完全不跟他客气,甩着鹰钩鼻,大声叫保镖:“不是通译!这里有中国人混进来捣乱!谁让他们进来的?快让他们滚!不是说拍卖会不让华人参加么!”

这人还是个急脾气,等不及保镖,挥着手杖就打人,照着林玉婵头上敲。

“谁派你们来的?嗯?中国人有钱买这种船?你们到底来干什么?”

苏敏官猛然出手,一把将手杖架住。

“渣甸大班派我来问好。”他嘴角一弯,毫无压力地坑旧东家,“祝你们的新轮船公司业绩长红,千万别沉船哦。”

趁着金能亨经理在爆发的边缘,他将手杖一推,拉着林玉婵快步走开。

五秒钟过去,身后远远响起暴怒的咒骂,“怡和滚出上海”、“英国佬去死”之类。

苏敏官微微冷笑。

两人迅速走出拍卖场地,他慢慢回身,又不甘心地回头看。

死掉的巨兽也是巨兽,即便只剩个零落的骨架,也足以俾睨群雄,光芒四射。

沉舟侧畔千帆过。一队崭新的中式漕运沙船缓缓驶来。但见那白帆亮得耀眼,木质船板擦得锃亮,船舷吃水深沉,那船头的水手意气风发,路过海关浮标灯塔时,水手们齐力张开大清龙旗,高声喊着号子。

但他们看到广东号,歌声停止,新奇地凑过来指指点点,遥望那能吞噬人的巨大烟囱。

蒸汽轮船的残骸阴沉晦暗,钢制的架构外露,每一根锈蚀的螺钉,都残存着西方工业革命的轰轰烈烈的余晖。

它从遥远的伦敦港出发,见识过大西洋的巨浪,穿越过好望角的季风。它用自己巨大的龙骨划开印度洋的水面,跨过几百年前郑和船队抛下的瓷器和压舱。它所经过的岸边土地,大部分都已插上了英国的旗帜。它来到那文艺复兴的欧洲先贤们梦寐以求的神秘远东,发现这篇土地被鸦片和愚昧所腐蚀,被自身的战乱折磨得满目疮痍,已然成为铁笼里原地踏步的病夫。

它大概十分失望,于是干脆搁浅在长江之口,结束了它那波澜壮阔、但并无意义的豪华旅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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韦尔斯桥上,苏敏官蓦然停步,手搭桥栏,再一次转身。

“阿妹,我好想有那样的船。”

他的气息中带着香槟味道。声音低低的,柔柔的,好想在和某个看不见的少女谈情,听得她竟然而耳根热。他眼底闪着明亮的光,如同大雨冲刷后的夜空,粲然亮起的星。

林玉婵定下心神,小声提醒:“两万五千两,维修费可能加倍。”

“有了蒸汽轮,沿海港口的运期至少可以减半。也可以航内河,不受风向限制。”苏敏官宛若没听见,双眼一眨不眨,忽而低头看她,眼里热情不减,“你向烟台福州海关输送茶叶的订单,若用蒸汽轮承运,运期缩短,至少避免五成损耗,而且安全性大大提升,而且……”

他顿一顿,声音更低:“上海从没有华人船主用过蒸汽轮。我做第一个,义兴的名声马上响遍上海,立时……出圈。”

林玉婵:“两万五千两,维修费……可能……加倍。”

“广东号,跟我们好有缘。”

“两万五千两……”

韦尔斯桥的收费员瞪着三角眼,辫子甩在肩膀,挥着木棍来赶人:“下去下去!这桥是走人的!不是给你们压马路的!交了五文钱你们了不起?洋大人的桥,让你们中国人霸着看风景?想得美!下去!再不走我叫巡捕了!”

苏敏官微笑,从容推推林玉婵后背,在那骂声的伴奏里缓步下桥。

“……义兴的承运能力至少提升五倍,可以接远洋港口和内陆订单,利润空间更大,”他旁若无人地笑道,“到那时,我修座桥,让这个烂仔彻底失业。”

林玉婵欲言又止,不忍打断他的遐想,最后干脆不讲话,微笑着看他做梦。

两个世纪后的男生其实也没啥长进,看到潮车电脑无人机,瞬间就走不动路。也不看看自己花呗还完没有。

她忽然想,他若是真的晚生两个世纪,能坐上轮船,登上飞机,环游世界,在云层中的高楼顶上俯瞰他的家园,他会用何种极限的方式,挥霍自己的青春?

只可惜,在大清,千年的土地已沉淀成顽固的磁石,将每一个试图远飞的灵魂,拽回那陈旧的原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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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到虹口分号的时候,苏敏官终于飘回地面,不再提轮船,朝她沉稳一笑。

“唔,终于收拾好了。保险柜晚些运来。下午一点半,别忘了去巡捕房做笔录。”

林玉婵看看屋内钟表,“已经一点啦。”

他一怔。

早上那生煎的滋味还在舌头底下呢,怎么就下午了?

看个船看了这么久,也亏她全程耐心陪着。

林玉婵已经叫开厨房门:“周姨!备两人午饭。简单些,要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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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录做得很顺利。苏敏官扮一个合格的一家之主,把昨晚那“入室抢劫”的凶徒形容得无比凶残,而被迫开枪的“华人夫妇”则成了无辜的白莲花,现在还心有余悸,吓得不轻。

“一夜没睡。”年轻的华人商贩疲惫叹息,“瞧我太太眼里的血丝。”

一夜没睡是真的。忙着开会来着。

巡捕昨夜都已得了大量好处,此时自然也不会抠细节,这案子也不用悬赏缉凶,见苏敏官能自圆其说,也就以此结案,嘱咐两句“以后注意安全”,就把人打发走了,德林加小手`枪也还了回来。

苏敏官看着林玉婵将那枪和子弹藏回枕头底下,忽然又想起昨晚她持枪颤抖的模样,目光深沉,许久不说话。

“阿妹,”过了好一阵,他才低声问:“继续练么?”

作者有话要说:小白1842年生。阿妹1846年。

今年分别是20和16周岁。

别急哈O(∩_∩)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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