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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4、第 124 章(2 / 2)


“方才没说完。回程出了点事。”他声音发颤,艰难地,慢慢从舌尖吐字,“华人轮船太招摇了。几家大洋行盯着我,还是不死心。旗昌洋行的金能亨,一直对我虎视眈眈……我猜就是他,从汉口回程时,勾结了当地盗匪,劫我的船队,意图让我血本无归……幸亏,幸亏有当地的义兴商号——做丝绸的,孤军奋战,濒临倒闭,但是让我联系上了——他们及时报讯,让我有所准备,跟盗匪干了一仗……”

林玉婵心头砰砰跳。他声音时断时续,有时弱得听不见。有时猛地一吐气,伴随着欧文医生轻声的警告:“别动——”

她忍住,不回头。

“你就是那时伤的?”她问。

医生看到弹片,转身换钳子。苏敏官急促呼气,大口攫取着喘息之机。

“我算是体会到了,什么叫船坚炮利,哈哈……”他轻声笑,仿佛已经对疼痛麻木,声音轻快了三分,“沉了两艘‘无锡快’,不过原本就很老旧,早就该淘汰……露娜毫发无损,掉了点漆而已。他们的土`铳……也没伤几个人。我组织还击,一锅俘虏,让人化名送官,还得了三百两赏钱。”

林玉婵忍不住反握他手,十指交叉扣拢,轻轻摩挲他手背。

“旗昌洋行主使,可以去告他们啦。”她故作轻松笑道,“巨额索赔。”

刀片入肉,发出轻微的、难以形容的响声。

苏敏官没答,好一会儿,才攒够了力气,喘息着笑道:“你以为那幕后主使会留线索?——我不费那工夫。真要报复回去,明日来打我的就不是土炮,而是军舰了。不过你别担心,洋商也图利,我这块硬骨头难啃,他们不会一直盯着我不放的。影响赚钱。”

欧文医生:“我要取弹片了,忍住。一、二——”

苏敏官“嗯”一声,客气道:“见笑。”

林玉婵蓦地一声痛哼。他的手猛然攥紧,让她骨头生痛。他手心冷得像块铁。

她抬起目光。训练有素的护士偏过头,胸前画十字,脸上满是不忍之色。

叮叮一响,带血的弹片滚落在地。拇指长短,边缘尖锐。

染血的毛巾堆在木盆里。医生开始缝合。

林玉婵颤声问:“你还好么?”

苏敏官剧烈喘息。

“不过,”他咬牙,声音有些变调,一字一字,用聊天转移自己注意力,“你的货品有损毁……棉花样品,进水,作废,实在唔好意思……

林玉婵小声说:“没事。”

苏敏官的声音痛中带笑:“当然没事……临行前的订货单,附加保险协议,你勾选了全额赔付……包括、包括因战乱造成的损失……”

林玉婵:“……”

有这回事吗?

谁让他只给她三分钟填单子啊!

他也没检查,直接鸣笛出港。

后来去义兴结算的时候,她还纳闷,这运费怎么比往常贵。

但当时她忙着请人捞容闳,谁还在乎这点小钱。

她苦笑道:“那你得赔我四十两。”

她忽然想到什么,笑容凝固。

“你的其他货品呢?是不是都上保险了?”

苏敏官咬着牙,轻轻叹口气。

“保险服务,按约赔付,是义兴的特色之一。还是托你的福……寻常华人船运风险高,动辄人财两空。交给我,起码不会亏本。因此……很受欢迎。”他苦笑,“粗略算来,这次要赔三四千两银子的货。加上战损,此行的利润全无,还得倒贴。”

他跟林玉婵小打小闹,游戏般地制定出华人船行的首个保险合约时,曾信誓旦旦地说,有他保驾护航,义兴不会损失一两银子的货。

乌鸦嘴再次成真。那时他可料不到,会有人为了让他破产,在他经过的路上,专门埋伏了火铳土炮,照着他的脑袋轰。

林玉婵心里仿佛让人丢了秤砣,慢慢往下沉。。

她马上想起:“保险条款用的是咱们商议出来的那个版本么?我记得里面写过,如果因为战乱原因……战乱,不是土匪盗贼……”

“细抠条款,是可以赖。但……但我那样不等于自寻死路,将来谁还找我?”

林玉婵默然。

但这些货若真要全额赔付……

“钱够用么?”她问。

为了一艘蒸汽轮船,他已经负债累累,还款期限一天天逼近。

欧文医生手下重重的一拉。苏敏官咬紧嘴唇,喘息半晌,才说:“不要紧。不会赖你的账。”

林玉婵忙道:“可以延期,好商量……”

他轻轻攥一攥她的手,哑声打断她:“阿妹,轮到你说,这个月进账几何,让我这衰仔高兴高兴。”

林玉婵:“……”

苏敏官没听到她答话,想了想,又故意叹气:“是不是又有钱入股了?这次我可以考虑……”

林玉婵:“以后再说,以后再说。”

就不在这当口跟他比惨了。

跟他相比,她这些日子的失眠心慌跑断腿,又算的了什么。

欧文医生终于站起来,戴上眼镜。他发际满是汗水,紧张的神色慢慢放松下来,张开抿得发白的薄唇,咧出一个微笑。

“结束了。”医生转身洗净手上血水,深深看了苏敏官一眼,眼中满是钦佩之色,笑道,“你现在可以逃跑了,士兵先生。”

护士给苏敏官擦拭伤处周围,盖上薄薄的被子。

林玉婵立刻转过身。

苏敏官脸色惨白,嘴唇也毫无血色,疏朗的眉目失掉三分颜色。他的眼角溢着两滴因疼痛刺激出的生理泪水,短短的头发梢挂满汗,给他整个人蒙上一层水雾。他的耳珠、下巴尖也全是汗滴,淋漓展开,仿佛有人刚刚兜头淋他一桶水。

他没睁眼,听到她转身的声音,长长的睫毛翕动两下,虚弱地笑了笑,偏过脸,在枕巾上蹭掉泪。

枕巾也完全被汗水湿透,本来淡蓝的颜色,生生染成了深蓝。其中一角被他牙咬,布纹开裂,露出碎线头。

林玉婵将他的长衫翻到里朝外,折好,托住他脖颈,抽出湿透的枕巾,长衫垫上去。

顺势附在他耳边,轻声说:“你好厉害。”

苏敏官脸颊微涌血色,撩开眼皮,扫她一眼,谦虚道:“是这洋大夫危言耸听。”

护士轻快走近,问林玉婵:“你照顾他?”

林玉婵一怔,第一反应是慌张:“我、我不会……”

苏敏官忽然开口,轻声问:“阿妹,你今日忙吗?”

也许是伤后虚弱,他的声音没有往日那么澄澈,而是绵软呢喃,带着些微乞求的意思。

林玉婵犹豫半秒钟,果断决定把杂事放一放。

“不忙。我陪你。”

医院收的穷人多,始终处于超负荷运转。护士一听,喜道:“那太好啦。你帮忙把病人移到隔壁休息室,睡一觉,就能回家了。有事叫我。”

林玉婵吃一惊:“回、回家?”

在她的印象里,动这种手术不都是应该住院一周什么的吗?

不过看这仁济医院的环境,卫生条件实在一般,一层还有各种传染病人。权衡之下,当天回家确实是更优选择。

她于是认真听取护士的医嘱,两人合力将苏敏官扶到隔壁——其实也就是个四壁光光的小屋,有个窗,有个躺椅。让他躺下盖被,她去打了一碗热水。

苏敏官半昏半醒。林玉婵抱膝坐地,闭目养神。

偶尔睁眼看,他的脖颈肩膀露在外面,结实流畅的线条一路轻盈向下,在腰身处收窄,隐到被单里,隐约可见层层包扎的白布。

她说:“有什么事要我通知你的伙计,尽管讲。”

苏敏官摇摇头,表示不用。

两人对视一眼,又先后移开目光,谁也没说话。

林玉婵有些脸热,笑道:“睡觉呀。护士姑娘让你睡觉。”

苏敏官闭眼,又睁开,眼角一弯,带笑看她,摆明了不听话。

“阿妹,”他忽然轻声道:“地上凉。”

她警惕地抬头看。躺椅比他宽二尺,他用目光指指自己身边。

她故意说:“不去。怕碰着你。”

“我要喝水。”

这她总不能坐视不管。拿了小陶碗,坐到他身边,用力扶他起了半个身。

肌肤不免有些相接,温热对上寒凉。苏敏官忍住肋下的隐隐作痛,用心看着碗中清水晃动,水中映着她半张小小的脸。

好像仁济医院楼角生着的一簇栀子花,干净而可爱。

他带着重伤回到上海,先去看了跌打医师。老郎中揪着胡子,开了一堆补气益血的药,明显是无力回天糊弄人。那时他以为自己要死。

按照将死之人的套路,他过了一遍自己那短暂而丰富的人生经历,发现遗憾一大堆,实在舍不得就此放手。

比如……

身边这个柔软的小姑娘。说好了要霸她一年时光。这才一个月,他就跑单玩消失。天底下哪有这么亏本的买卖。

他饮尽碗中的水,顺势目光在那细腻窄小的手背上凝了一小会儿。然后,忍着伤处剧痛,凑近那持碗的手,低头,嘴唇轻轻触了一下。

作者有话要说:现代医学使用阿片类止痛剂,在常规剂量规范化使用情况下,成瘾现象极为少见(大约万分之三)

但在19世纪,鸦片类镇痛药(比如吗啡,鸦片酊)还是很容易成瘾。当然这些药品也很常用。美国南北战争时,就曾大量使用鸦片救治伤兵,很多伤兵因此产生药物依赖,被称作soldier'sdisease(士兵病)

小白的谨慎是有道理的。

而在像样的麻醉剂发明之前,西医手术是怎么做的呢?一般是几个身强力壮的大汉把人按在手术台上硬剖……病人半路跳下手术台逃跑是常有的事……加上医生不洗手,所以手术死亡率很高_(:з」∠)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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