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削瘦的女孩,面无表情,黑眸还是如死水一滩,古井无波。
可谁都能看得出,她在强忍哭泣。
这么多年来,她早该明白自己不如陆鸳。
那是一座她无论如何都无法翻越的大山,可她就是不甘、就是妄想着穿着一双草鞋越过去。
到头来,她还是没能越过。
她输了,一败涂地。
刺客、轻剑士、弓箭手包围着她,只要陆鸳的一句话,严煦以一对三,必死无疑。
两方对峙着,在等待严煦回答的途中,407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了脚步声。
那脚步沉重,不是攻科生。
她们稍稍回眸,就见宓茶拿着法杖,一步一步地朝严煦走来。
408的这两个法学生隔着407的包围圈遥遥对视了一眼,片刻,宓茶接着迈步,往里走去。
路过秦臻和付芝忆中间时,她轻轻开口,道了一句,“让一让。”
付芝忆和秦臻对视一眼,同时后退一步,把路让了出来。
仅靠一个只剩下两三成能力的牧师和一个防御型的法师,408毫无翻盘的可能。
哪怕她们一个都不杀,拥有两个标记物加全员存活,407这一场的分数也已经赚够了。
宓茶走到了严煦身前,严煦别过脸,避开了宓茶的目光。
“抱歉……”她低低地吐出两个字,重若千钧,压得人喘不过气。
宓茶摇头,她伸出了双臂,抱住了严煦。
“你很好,我和凌荫还有嘉嘉永远高兴能有你这样的队长。”
比不过陆鸳那又如何。
这个世界上的天才何其多,拿第一的永远只有一个而已。
她们不需要严煦那么累,在她们心里,严煦不输陆鸳一分。
短短两个多月,严煦的改变有目共睹,她是为了408付出最多的人。
她为柳凌荫和宓茶编写教案,每一天都花大量的时间给她们补习数学;
她思考如何提高成员的能力,为沈芙嘉和柳凌荫借来剑码,每一周都写好本周的训练计划,然后去咨询李老师的意见;
她一遍又一遍地回看每个队员的训练录像,两个团技都由严煦主持进行。
她是408的队长,那就不需要得到407的认可。
被宓茶抱着,那柔软的触感一瞬间令严煦双眼发红。
她垂下头,闭着眼睛,沙哑地发出颤栗的声音,一如秋风扫着脆弱的枯叶擦在了地上: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她不如陆鸳,她辜负了她们的信任,
宓茶摇头,她在用力地抱了抱严煦之后,转身,迎着整个407,螳臂当车似的挡在了她的身前。
“标记物在我身上,”她道,“我可以给你们,但不要伤害我们的队长。”
她不说严煦,她说:我们的队长。
陆鸳挑眉,“你不会想让我们放下武器吧。”
那是做梦。
“不用,但是你们退后一点,往后退二十米,留下陆鸳来拿就够了。”
付芝忆和陆鸳稍有微辞,尤其是陆鸳,她总觉得宓茶的神情有些古怪——
她太坚定了,没有一点失败者该有的气馁。
刚要开口,忽然旁边传来了抽泣声。
几人扭头,就见慕一颜捂着嘴,双眼通红。
“……你哭什么。”严煦都没哭,她倒是哭得稀里哗啦的了。
“没事,”慕一颜哭着摇头,吸了吸鼻子,“我只是觉得、觉得很感动。”
付芝忆一把拍在了她的后背上,给她拍得一个踉跄,“别瞎几.把感动了,就因为你的感动,才让宓茶和芙嘉跑回来了!”
这一打岔,让气氛稍有缓和。
“好,我来拿。”陆鸳应下,对着几人挥了挥手,让她们退后。
左右三名队员都在旁边,二十米的距离付芝忆和慕一颜三秒钟就能抵达。
两人之间不过十五米的距离,陆鸳握着法杖的手指动了动,她并非毫无准备。
宓茶的眼神给她一种不安定的威胁感。
和往常的宓茶不同,那双圆眼里的眼神坚定而沉着,如黑曜石一般,漆黑之中,泛着坚毅的光彩。
那不像是宓茶的眼神,更像是施展冰封万物时,严煦的目光。
十五米、十二米、十米、五米——
两人越来越近,当只剩下五米时,陆鸳停了下来,她不再往前。
“扔过来,这点距离你可以扔到了。”她收了下颚,目光如炬,显然,她并不完全信任宓茶。
她嗅到了些许不正常的气味。
宓茶敛眸,她没有动,忽地轻轻地开口,“陆鸳,你体验过被牧师治愈的感觉么。”
“怎么说?”陆鸳问。
“你懂得东西很多,应该知道牧师治愈术的原理。”
宓茶比划着,跟她解释,“每一种病伤都对应着不同的治愈术。大多时候,我们并不是靠眼睛判断患者受了什么伤,那样很容易误诊。”
“我听说过。”陆鸳颔首。
宓茶于是接着道,“治愈术分位两部分,第一部分是让能力接触患者的身体,探查病因;第二步才是治愈。”
“简单来说,我们诊断不靠眼睛、不靠经验,只靠咒术反应回来的信息。”
“你想说什么。”陆鸳不解。
“你曾经问我什么时候觉醒的能力,我当时告诉你,是十二岁。”
宓茶抬眸,定定地直视着她,“到今天为止,我已经修习了整整五年。这期间,妈妈带我接触过不少病人,我的法杖里记载了三百零六项病例,光是烧伤一项,就不下十种。”
那双眼黑如油墨,在一片漆黑中,闪现着点点亮光,亮得渗人。
这样的眼神令陆鸳后退了半步。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退缩,可此时的宓茶给她一种极度危险的感觉。
在说完这一长串莫名其妙的话语之后,宓茶手上的法杖忽然爆发出了刺眼的光芒,这光芒白的令人眼花,比之增幅的光芒更甚。
总台之上,闻校长眯眸,视线被压得凝成一股,深深地钉在屏幕中的白光上。
“那是……”抱着评分表的言老师一愣,手上的笔点在了表格上,迟迟无法动作。
去年家访时,她跟着宓茶的班主任一起去过宓茶家里。
当时宓茶的妈妈同她说起过宓茶的特殊性,最后请求校方不要声张。
而宓茶似乎也被妈妈叮嘱过,高一高二两年里,从未使用过这份才能。
在学校里考了两年的试,宓茶很清楚打分的规则。
只要她增幅这项技能一出现,她的个人表现分基本就能拉满,没有必要暴露自己隐藏了整整两年的天赋。
而她之所以用了,那就只有一个解释——
她不是为了让自己加分,她是为了别的什么。
言老师的目光被那束耀眼的白光吸引,迟迟收不回视线。
同为牧师,尽管她现在被宓茶尊称一声老师,可她明白,这个女孩的路远比自己要长远得多。
她讷讷地自语,半晌,只来回念叨着两个字,“宓茶……”
惊鸿一瞥过后,闻校长的注意力很快被拉了回来。
他看向了别处,先是瞥了一眼宓茶旁边低落的严煦,继而很快挪开目光——
不,不全是。
他的眼神往后移去,最终落在了远处的沈芙嘉和柳凌荫身上。
身为性格温和的牧师,宓茶不可退让的只有一项——
生死。
唯有同伴的死亡能够刺激到了这个好脾气的天才。
她身旁的剑不止是为了保护她的身体,更也是为了保护她心中的枷锁,防止其中的恶魔临世。
当剑陨落,山穷水尽之时,圣女手中的法杖所闪耀着的,再不止是温柔的圣光,她将代替骑士出征。
那柄银白的法杖在她手中,既可以治愈众生,亦可屠杀万物。
宓茶的温柔善良,是上天赐予她制衡这份屠城之术的法宝,可现在,她要暂且收回了。
光芒亮起的一瞬,宓茶黑眸中充斥着令人不寒而栗的杀戮。
那并非她的本意,只是被技能所牵引,不可避免地受到了影响。
光芒甫一亮起,一直沉默的严煦倏地身形一动,朝着陆鸳扑去,五米的距离她们拉近了一半。
407全员立刻往前冲来,尽管宓茶只是个牧师,没有任何伤害,可这束光给她们的第一反应只有两个字——
危险。
陆鸳立即后退,可她刚想移动身形,忽地身上一重,这种量不是十斤、二十斤,而是如泰山压顶一般,直接将她摁倒在地。
低头一看,防护服上的血条竟已成了空条!
三秒钟的时间,慕一颜是动作最快的,可当她离陆鸳还有两米距离之时,忽地地动山摇,高速冲击的水柱拔地而起。
水龙盾破土而出,如高不可攀的铁栅栏一般,将宓茶严煦和陆鸳一同围困在了其中。
陆鸳大骇。
她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自己会突然死亡,明明前一秒她的血条还是满的,可下一秒就已然清零。
她跪在地上,震惊地凝望着宓茶,而宓茶也不多解释,这团白光耗尽了她所有的一切,能力枯竭,将她的理智扯回来了许多。
眼中的杀戮消失,又变回了平常柔软的小姑娘。
她像是被抽离了灵魂一样,整个人往前踉跄了一下,脸色和嘴唇皆泛起了苍白,全然一副透支的疲惫。
但她顾不得休息,蹲下来就从陆鸳腰带里翻找标记物。
局势一瞬间扭转,运筹帷幄如陆鸳,这是第一次体验到死亡的滋味。
“你……”她艰难地吐出一个字,便被防护服的死亡系统给截住了声音。
严煦明白她想问什么,于是替宓茶回答了。
“宓茶和普通的牧师不同,”她淡淡道,“如她所说,牧师的治愈术是先‘诊断’,再根据病情而‘治愈’,换而言之,治疗前要先提取病毒进行分析。”
“普通牧师的任务是消灭那些‘病毒’,而宓茶每提取一次‘病毒’,她的体内就会储存下该病例中的‘病毒’样本。”
严煦举例道,“比如刚才柳凌荫被慕一颜的毒镖射中,只要宓茶的治愈术治愈过柳凌荫,她就能将毒镖上的毒复制到自身的体内,在必要时转接、并放大,投到别人身上。”
宓茶接触过三百余种病例,体内便存下了三百多种攻击方式。
这一次在陆鸳身上,宓茶转移的是第一次练习赛时,沈芙嘉被508诸葛弩射中心脏的病情。
复制过来的病因投放在陆鸳身上,使得陆鸳的心脏在一瞬间被射穿,她自然会当场毙命。
陆鸳震撼无比,她从未听说过牧师有这样的能力!
而且前面的练习赛当中,如果宓茶使用过了,她应当会得到情报才对!
“还记得你开学初,曾在八楼的训练室前,邀请宓茶加入你们组的事情么。”
严煦回答了她的疑惑,“你们走后,宓茶就叫我不要担心,她说她有自保的方法。之后她就给我演示了一遍。”
“我第一次见到时,比你还要震惊,从来没有想到以柔弱著称的牧师会有这样逆天的技能。”
宓茶找到了陆鸳的两块标记物,站起来,愧疚地对着陆鸳笑笑。
“当时严煦跟我说,这件事要保密,连凌荫和嘉嘉也不能说,平常的练习赛里也不要用,只有大考当中、逼不得已时才能使用。”
她抱着三块标记物,内疚地将陆鸳扶了起来,“对不起陆鸳,我骗了你。”
在陆鸳准备过来拿标记物时的那一长段解释,是宓茶在为水龙盾的酝酿拖延时间。
这方水龙盾彻底耗尽了两人的所有能力,现在宓茶和严煦的体内空空如也,什么都不剩了。
听完解释,陆鸳瞌眸。
天地之广,超出她所预料。
是她轻敌了。
但她并不后悔,相反,还有些跃跃欲试的好奇和兴奋。
能被牧师伤害,这种体验可不是一般人能够有的。
对于陆鸳来说,这是很有趣的现象,能有这样的体验,比再考一次第一有价值多了。
她不在乎分数,可她对这项能力很感兴趣。
宓茶把所有的标记物递给严煦,严煦依旧情绪低迷。
宓茶于是伸手,扯开了严煦的嘴角,让她笑一笑。
“你看,现在陆鸳倒在你的脚边了。”她稍稍抬头,那双黑眸望着严煦,深邃,且满载温暖的希望。
“严煦,一个人实在办不到的事情,你可以叫上我们一起。”
她弯眸,回到了那天严煦劝她加入407的走廊。
一模一样的笑容,亮若星辰,璀璨靓丽,有着春的气息,柔软、充满勃勃生机。
这是十七岁的女孩对好朋友才能露出的笑容,仅此一份,无法对外出售,如同葡萄酒非葡萄酿造不可,严煦于这份甘美的笑容而言,正是最顶级的葡萄,必不可少。
“我们是同伴呀。”她上前一步,合拢了严煦的手,让她将三块标记物握紧掌中。
两个半月以来,这是408第一次拿到全部的标记物。
她代表408的队员,把这份殊荣献给她们的队长。
严煦一怔,她的双眼还有些微红,可若要盛放这样的笑容,她必须打扫干净眼中的阴霾和灰尘,否则会弄脏了这份珍宝。
她跟着抿唇,浅浅地笑了。
“嗯。”
她记得的,她现在不是一个人,她有一个出色的团队。
陆鸳坐在地上,抬了抬眼皮,看着两人开心地笑着,她倒也不急,毕竟,这场比赛注定了407才是赢家——
尽管宓茶为严煦尽可能地拖延了时间,但这临时放出的水龙盾只有三分钟的时限。
此时距离考试结束却还有二十分钟。
当水龙盾散去,宓茶和严煦毫无能力,外面407的几个攻科生却龙精虎猛,攻击性不减。
在水柱消散的一瞬,一柄长剑、一枚柳叶刀便破空而来,精准地刺到严煦和宓茶的心口。
408就此全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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