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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1、桧扇(1 / 2)


上海的霓虹比夜色更?早降落。

从荣公馆对面的街上溜出一架黄包车,车篷拉起来,瞧不清里面坐着谁。车夫踏着霓虹,一赶气地往前?直奔,他不敢回头看,只道:“老爷、少爷,你们这?一路少说要走两?个钟头,为什么不坐汽车?”

车上的老爷沉声道:“哪来这?么多话?你只捡人少的小路快走就是,等到了地方,再?给你十块钱。”

车夫胸中且惊且喜——这?一趟跑下来三十块,两?三个月躺着吃也够了!哪怕累死呢,心中想着银钱、脚下一刻不歇,等走到那老爷说的路上,天已?黑透,车夫汗流浃背——想说句话,喉头干得声音也没有了。

有人在他肩上轻轻一拍:“拿着,往前?拐,到那栋红房子底下。”

车夫将?小袋子接来一看,里头何?止十块?感激得就要回头谢过,乌木的司帝克在他脖子上重重一敲,老爷子怒道:“东张西望甚么?!”

车夫不敢再?回头,将?钱袋揣在怀里,擦了一把?汗水,趁着路灯,抬车又往前?走。果然那红房绿荫之下,透出一点灯光,原是有人拿灯在小门?上等着——车上的人不声不响,仍用拐杖在他背上一戳,车夫会意停下车子,老少相偕下车,就从小门?进去了。

此刻他再?也忍不住,举头望去,不觉大吃一惊——刚跑路跑得昏头转向,此时夜色里定睛一看,这?红房子不正?是孙大总统的居所?

那进去的两?个又是谁?

他呆呆地抹脸,将?两?个钱袋看了又看,不知自?己到底拉了什么了不得的人物,忽然瞥见墙角里立着两?个人影,鬼魅一样,心里害怕,口干舌燥也全然忘记,拽上车子,一溜烟地回头就跑。

就在一天之前?,江浙商团的首脑们在荣公馆里七嘴八舌,一半是诉苦、一半是不安,不知眼前?这?等情形如何?可解。又听求岳说了回国改坐船的事情,都猜疑不定,不知这?到底是谁的离间计、还?是当真上面就有这?个意思。

等听说了这?事是露生拍板做主,大家都有些皱眉头。

沈宝昌道:“全国上下兔死狐悲,都怕四川这?一试行、就变成真的了,先把?你大骂一通,偏又是美国那边一个劲地发你的‘好消息’,今日与这?个酬答、明?日与那个宴会,叫人怎么不生气?”

“各地都派人来问,为什么违背当初承诺。央行给的答复是储备金尚未到位,但市场形势紧张、法币不能再?等。大家自?然就追问为什么美国给了贷款还?是不够?”荣德生道:“那不就问到了我们头上?”

求岳忽然想起一件事,登时站起来:“我爷爷怎么样?!”

“还?用你说?我们也怕你老太爷有个什么闪失,专门?去看望过了,他见也见了我们,只是也没主意,这?你放心。”

“老太爷拿不出主意,唯说要等你回来,可日子哪禁得起你又是加演、又是坐船?等得我们欲哭无泪。央行不愿意给答复,政府更?不给,光是一个劲地催缴、颁规定,催他们认了法币、也催我们上交。”穆藕初叹道:“也不知我们没交的消息是谁漏出去的——还?有你回来的事情,早两?三天就全上海传遍了,幸亏我和荣老调了车子去接,若是错开一步,怕把?你们打死了!”他摸着鼻子疑惑,“真就没有不透风的墙?到底是谁这?么嘴碎。”

——你说是谁?还?能有谁?

求岳点头,默默想了一会儿,掉头就向外走,一群人拉住他道:“明?卿要去哪里?”

求岳道:“我去找他们算账。”

穆藕初急拉他道:“你要找谁算账?我们这?么多人在这?等着你,难道真是来问你的罪?就是怕你这?火爆脾气,听说了就要去闹!”

求岳心说我闹了吗?我火爆了吗?此时方知人气到极处,不是勃然大怒,而?是脱力的空虚,不知道气该往哪一处使,全闷在肚子里,许多小针往太阳上扎,他擦擦眼睛,擦不出什么,尽量平静地问:“难道我就该背这?个锅吗?”

他拨开穆藕初的手,“你别拦我,我要去对质,去叫报社的记者来,当面公开对质。”

穆藕初抓着他不放:“你先息息怒,你先息息怒,你要这?样子还?谈什么事情?你是大家少爷,又不是梁山的土匪——怎么净说不带脑子的话!”叫荣家的仆人:“快去把?门?关好!别叫明?卿出去了!”

场面也不像谈事情了,倒像猛兽逃窜、动物园紧急出动,一屋子五六个人,你拦我拽,都压着金总一个,金总给他们五马分尸地拉了半天,脑子里没空去想这?一团乱的局面,单想自?己从小叼着金汤匙长大,什么时候受过这?种委屈?金海龙再?不是个人,也从来没有冤过他,没写作业就是没写,扔二奶的内裤就是扔了,打一顿不就完事?好汉做事好汉当,没做过的事我为啥不能问?

又想起其实也是受过冤枉的——家里的钱被拿了,当妈的盘问儿子什么时候拿的、拿去干什么了,问了好几天,求岳回想他妈那个尖酸刁毒的语气,没几句是问钱的事,倒有一多半是在抱怨男人、抱怨生意,没本事怼老公、把?一腔怨毒往孩子头上撒,那可真是什么难听话都能说得出来,丈夫她舍不得骂,自?己生出来的她还?骂不得吗?

他想起来那是十岁的时候。

后来才知道是被金海龙拿走了,因?为是给小蜜买戒指,当然不敢给大房知道。

他妈挺后悔的,伤了儿子的自?尊心,一字一句地承诺他:“以后绝对不会冤枉你了,你是我王静琳的儿子,我知道你从来不做对不起良心的事情。”

——现在没有妈妈了。

哪怕是不称职的。

众人拉他半天,不见他使劲——原是觉得他身材长大,年轻力壮,真怕几个老家伙按他不住,恨不得家丁也上来一起拥住,谁知你推我搡,金总像个没塞海绵的绒布老虎,在中间晃荡着由?他们拉扯。

大家不觉停了手,不料这?头松开,求岳跟按了开关一样又往外走,众人连急带恼:“怎么还?去?”

求岳低不可闻的声音道:“我不去了还?不行吗?我找露生。”

这?话一下子激怒了所有人,沈宝昌堵着门?道:“金大少,什么时候了,还?想着风花雪月?白露生是比我们还?懂得怎么办事吗?”

求岳忍着泪道:“我不想跟你们说话,我要找露生。”

穆藕初见他哭了,虽是意料之中、仍然不免错愕——心里怪他哭得不是时候,堂堂八尺男儿、天之骄子,当着这?么些拥护你的人,怎么也不该提起个唱戏的哭了。见沈宝昌生气,赶上来分解:“你放心,白老板并不受委屈,荣老爷给他送回酒店,现在什么事也没有。这?时候找他做什么?”

荣德生亦按住他的手,低声道:“你分分轻重,弄成这?个场面归根结底是因?为谁?你现在从我这?跑出去,你叫别人怎么看、怎么想?”

求岳看着他们,不知为什么,好像看见了王静琳——明?知道他们不对,可是回不上嘴。

就像他知道妈不容易,所以不忍心回嘴。

穆藕初道:“明?卿也不要一味地发怒,须把?事情周全来想——法币突然试行,难道全怪庸之?要是没有谁给他下命令,他怎么敢呢!”

有人在后笑?道:“就凭宋霭龄倒卖债券的行动,我看他没有什么不敢的事情。”言者正?是浙实行的经理章乃器,章乃器不拉求岳,在椅子上坐着:“为人臣者,不能忠谏便是佞幸,一味地奉承自?保,好像别人不委屈似的。”

穆藕初皱眉道:“话不可这?样说——谁坐在那个位置上,都要挨骂。明?卿做代表,别人骂明?卿,庸之做财政部长,我们又骂庸之,大家骂来骂去,怎能解决问题?”他看一眼章乃器:“当着矮人不要讲矮话。”

章经理奇道:“我可没那个意思。”

穆藕初摇手道:“哎,哎,大家和气一些,不要吵了。”

求岳听懂了也不想去懂,松开手,只觉脑子里嗡嗡地响,他问这?些叔叔伯伯:“你们到底想我怎么样?”

他们在沉闷的空气里点燃香烟,所有人都是一夜无眠,你谈我说,直熬到第二天下午。厨房里送来饭菜,谁也没心思品用。最后商量出来的结果,家务事还?要家务断,求岳红着眼睛说:“我去见见孙夫人吧。”

众人相顾怅然,荣德生起身道:“那我陪你走一趟。”

外面到处是追骂的人群,惹人厌烦的还?有记者,为保险起见,他们没有再?坐荣家的车子。和孙夫人通了电话,另从后门?叫了一辆黄包车来,就这?么过街老鼠一样窜了出去。

此时荣德生带着求岳,随管家婆姨一路上楼,孙夫人早从楼上缓步下来,看见求岳,她端和的笑?容里难掩惊讶:“这?是怎么来的?外面抓你像抓国贼,我只道你要头破血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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