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功烛上宙,德耀中天。风移九域,礼饰八埏。四灵晨炳——”
它抬起一只小爪子,气度雍容地朝地面缓缓按下,“五纬、宵明。”
一瞬间,无数道白色光芒从爪子地下流泻而出,像迅速结起的薄冰,把整片宵明院的废墟密密笼罩起来。眼前的一切场景,都晃动成拉长的模糊光影,然后,在奇诡莫测的惨白光线里,一座古怪而瑰丽的楼宇正一点一点拔地而起,宛如水波般微微荡漾起伏,就像海市蜃楼一样虚幻、飘渺。
“昔年旧影,却也还是美丽。”雪貂轻轻地哂笑着,“只可惜,真正的宵明院和殷阙楼一样,永远都不可能再回到这世间了。”
“商柳,不,殷槐。”
“你命格中的不幸,和你的极阴极煞之体一样,无论过了多久,都还是如附骨之蛆一般,根植在你的魂魄最深处。”
“当年,如果你没来到这个怪物身边,他就不会饱尝本来只属于凡人的种种至苦。”
“现在也是一样。如果你乖乖当好一个孤魂野鬼,不去做那殷阙楼的孙儿,说不定他也不会落得如此下场。”
望着殷槐被阴影吞噬的脸,镜片后锁成一线的痛苦瞳孔,雪貂越说越兴奋,重重叠加了几千年的仇恨几乎要泛滥而出——
毁掉他。彻底地碾碎他。让他神魂俱灭。让他生不如死。让他变成一滩在烈日下发臭的肮脏腐尸。
“让你亲眼见证一下吧,殷阙楼的可笑末路。”
四周,忽然聚合起咆哮翻涌的狂风——那是汪洋般的强大法力,仿佛无数看不见的透明刀刃,风驰电掣般地肆意席卷,所过之处,万物臣服,巍峨的宵明院伫立风暴之中,竟比一杆芦苇还脆弱可怜,仿佛随时会被碾成一捧粉末,就此飘散无踪。
法力场的中心,一个黑衣老人傲然独立,他的左手背在身后,右手则手托着一台方方的东西。
“爷爷……”殷槐喃喃道。
“牛逼,太他妈牛逼了!一介凡人竟然能操纵如此登峰造极的恐怖法力!”虽是回忆重现,但一望之下还是叫楚离原连连咂舌,“他手上拿着的是什么了不起的法器吗?”
殷槐紧紧盯着殷阙楼的幻影:“就是台收音机。”
轰鸣的风声中,隐约飘来嘹亮欢快的歌声:
“九妹九妹漂亮的妹妹
九妹九妹透红的花蕾
九妹九妹可爱的妹妹
九妹九妹心中的九妹
九妹九妹漂亮的妹妹
九妹九妹透红的花蕾
九妹九妹可爱的妹妹
九妹九妹我的九妹……”
楚离原:“……”
此时,殷阙楼似乎已经结束了战斗,只见他正一边将法力收回,一边低下头给收音机调频。可就在这看似已偃旗息鼓的当口,一团白白的绒球从宵明院一座塔楼的阴影中斜刺里窜出,可不正是那只阴阳怪气的嘴臭雪貂!
只听一声尖锐的嘶叫,它被血痕深深浅浅浸染着的周身骤然迸发出一圈刺眼的银白光芒,像一支离弦的白羽箭矢划破夜空,飞掠疾驰地扑向还在给孜孜不倦摆弄收音机的殷阙楼。
楚离原忍不住大叫:“殷大爷到底对收音机有多大执念啊喂!”
裹挟而来的劲风掠过殷阙楼脑后花白的头发,他肩膀微微一颤,似乎这才意识到身后的突发异状,只得拼着这千钧一发之际,左手凌空一握,重新催动法力,筑起坚不可摧的法力场——
但,为时晚矣。
或者说,从一开始,那雪貂反戈一击的目的就不是为了取殷阙楼的性命。
只见殷阙楼脚下的地面突然裂开一道深不见底的缝隙,浑浊的幽光如熊熊燃烧的火焰,簇簇腾飞,翻涌不息,自裂口漫延而出,似乎一路直要烧到天尽头去。
那道深渊缝隙不知通向何方,只是,天地间的一切都像被它蕴藏的强大吸引力疯狂拉扯,树海沙沙翻腾,云絮急速游弋,宵明院肉眼可见地晃动倾斜起来,就连夜空中高悬的明月,似乎都想纵身赴向那块神秘的漆黑之底。
“诗万首,酒千觞。几曾著眼看侯王。玉楼金阙慵归去,且插梅花醉洛阳。”雪貂步履优雅地踱到殷阙楼的面前,欣赏着他努力挣扎却徒劳无功的狼狈姿态——是了,就算是现世最强的法师,都绝对无法摆脱来自另一端世界的吸引。
因为,异界与现世本就是一体嘛。就像磁铁的南极与北极,就算被强行分离,相互吸引也是绝对不可更改的属性。
“殷阙楼,你呀你,一生疏狂,到头来却落得这么一个荒唐的下场。”它轻声叹息着,“你知道么?饶你在现世纵横无忌,如若沦落异界,只怕也是羊入狼群,九死一生。”
看到这里,殷槐已是愤怒痛心已极,楚离原也不由心神震荡。他虽自异界而来,却也只道除了完全的召唤之术,再无沟通两界的别种可能,谁料偏偏是在守护现世安宁的宵明院之中,竟有那么一处不为人知的裂缝。
几千年来,异界从未受过反神秘毒素的影响,仙妖精怪们在里面得道修炼,其法力与修为的精纯程度,都绝非现世凡人可比。更何况就算凡人打从娘胎里就开始修习法术,穷尽一生也不过区区百年光阴,与异界那些“住民”相较,当真是滴水之于汪洋,萤烛之于皓月。
所谓天渊之别,不过如此。
就算殷阙楼能耐殊众,可他终究只是凡人,到了异界也只能闭目迎接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悲惨结局。
说起来,在法术协会的这些年,殷阙楼纵是狂妄恣肆、傲慢乖戾,却也切实履行了消灭怪异的职责,因他而得救的人类数不胜数。可临了却是悄无声息地死在了守了大半辈子的地方,真不知是天意弄人还是造化无常。
大概意识到局面已定,殷阙楼长长叹了口气,他慢慢地阖上双眼,身体里震荡起一股排山倒海的法力,猛然间便化作无数透明的尖刀利刃,在半空中游窜切割,带着滚滚轰鸣之声辐射向四面八方。
周围的参天大树沿路倒下,空气中爆炸般密集的巨响接连爆开,宵明院突然发出“吱嘎吱嘎”的砖石碎裂之声,在一阵剧烈摇晃之后,便如被狂风吹袭的沙丘,轰然震碎倒塌,扬起遮天蔽日的漫漫尘灰。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殷阙楼啊殷阙楼,你可真是个失心疯的糟老头子!你这般不要命地释放运行法力,也只能暂时修补这道两界裂缝,所要承受的代价可是灵肉生生分离!”只听那雪貂一边尖声怪笑,一面刁钻促狭地戏虐道。
但,殷阙楼并没有再搭理它。
漫天尘埃落定,视界逐渐清晰,只见殷阙楼忽然转过了头,目光灼灼地望向了殷槐这里——
明知道爷爷并不是在看他,爷爷再不可能这么看着他,但殷槐还是深深觉得,爷爷一定看见了他,一定隔着漫长而又漫长时间,和以前一样注视着他。
“槐槐,我的心肝宝贝贝。”
“爷爷恐怕要暂时离开一阵了,你一个人一定要好好儿的。”
“不要再……”
他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清瘦的身躯忽然有如睡着般轰然倒下,一片模糊的黑色人影正徐徐逸出,朝着那道吞|吐光焰的莫测深渊直线下坠。
“为过去的事情,自责难过了……”
作者有话要说:其实一想到爷爷在异界干的事我就忍不住笑出了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