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萱闻言,心下一紧,攥着阿绮衣袖的手上悄然浮出泛白的骨节,一时不知作何反应。
倒是阿绮,镇定如常,悄悄捏一把堂姐的手腕,于众人目光中,笑着携她上前,自然坐至太后身边,娇俏道:“太后今日怎未与大师听禅去?”
她这般问着,目光却不自觉四处逡巡,生怕萧明棠再度出现。
好在太后拍着她手,摇头笑道:“到底年岁大了,登了一遭塔,着实累了,便只让陛下独去。咱们这些妇人,便在此处说说话,也好。”
阿绮稍觉怪异。
同泰寺中高僧,乃是指十余年前,南渡而来的那位道远。听闻他师从西域高僧智摩严,早已于北方显名,南渡后,更因太后青睐,成为建康高门间皆礼遇异常的座上宾。
太后常入寺听道远讲经,本是司空见惯的常事。然她每入同泰寺,却必带天子同行。譬如今日,太后自己已乏,却仍令天子入内见那道远。
旁人大约不觉,然阿绮却知,萧明棠对佛道之学,无半点兴趣,尤其对佛家,似隐隐有几分憎恶痛恨。
前世被他囚浮屠中时,每见他入内,除却阴郁可怖外,更有几分因玷污了佛门净地而生出的隐秘快意,仿佛在报复什么似的。
苏后对独子素来纵容宽忍,却不知为何,于求神拜佛一事上,颇为强硬。
然眼下她不过略想一想,知晓萧明棠一时半会儿不会出现,便稍稍放心,不及深思,只因有更重要之事。
她侧目望向一旁的周夫人,笑问:“方才夫人所言,不知是何事?”
只听周夫人道:“原是桩市井间听来的小事,说的是一位姓孙的参军,昨日竟至崔侍中府外,欲求娶阿萱。”
此言一出,众人皆愣住。
建康高门之间,并无孙姓,况周夫人言语间,也已表明此人当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竟敢如此唐突登门,实在闻所未闻。
崔淮之妻谢夫人面色登时有些难堪,嗤道:“不错,那位参军仗着有些功劳,竟敢有这等荒谬之念,已被侍中驳斥,量他也不敢再有妄想。”
其余妇人们闻言,不由纷纷赞同,一齐指责孙宽不知天高地厚,妄图跨过门第高低,娶崔家女。
只周夫人摇头道:“然我却听市井间的传言,仿佛并非是这位孙参军一心妄想,他于崔家,似有些恩情?”
苏后诧异:“一小小参军,如何能对崔家有恩情?可有何缘故?”
谢夫人面上微窘,悻悻然不语。
崔萱见势,上前道:“太后,实则那位孙参军,本是效命于亡夫麾下,对我与有救命之恩。”
她遂将一年来,孙宽如何帮王忱击退李道山之叛军,又如何在李道山再次作乱,王忱被杀时,数度拯救她于危难,并将她安然护送至建康之事,一一道来。
苏后叹道:“如此说来,他倒的确于你崔家也有些恩情。”
谢夫人见状,心中暗恨,颇不满地瞪一眼崔萱,只恐落个知恩不报地恶名,忙上前辩解:“太后,那人对我崔氏有恩不错,可侍中已许诺于他,替他亲书荐信一封,日后保他仕途顺遂些,可他一寒门武将,非但不知足,反而携恩求报,开口便要娶我家阿萱,如此,实在有些过分。”
苏后本也是士族出身,自来看不上寒门庶族,闻言略一思忖,深以为然,正要点头,却听方才始终未语的阿绮忽然道:“堂嫂此言似有些不妥,救命之恩,非寻常微不足道的恩惠,本该慎重报之。当年我夫君曾救我父亲一命,父亲便是将我许给了他。”
她说得轻描淡写,落在旁人耳中,却别有深意。
周夫人诧异望着她,似未料到她会如此说,然想着昨日与苏裕商议好的话,遂点头赞道:“不错,崔大司马胸怀宽广,素来惜才,从不计较出身门第,当年也正是因有崔大司马,方能令南渡流民组成的北府军,所向披靡,可与胡人一战。”
周遭妇人纷纷感叹,言语间皆是对已故的崔大司马与庐陵大长公主的赞叹追忆,尤以不拘出身为重。
阿绮不语,心中却明了,如今的士族,论及父亲时,遂皆是推崇夸赞,心底却对他过去提拔寒门将领之举动颇多不屑。
可眼见当年名不见经传的郗翰之,如今已军功赫赫,士族们心中又分明知晓,如今朝中,寒门庶族已渐累积实力,只是因仕途晋升之道皆被士族占据,方被牢牢压制。
因军中多寒庶,若长久压制,不稍加安抚,日后恐要生乱,此时亟需稍作牺牲,不叫这些寒庶武将们心灰意冷。
当日阿绮嫁给郗翰之,便令这些人振奋不已,若能再有一桩士族女子嫁入寒门的婚事,则于安抚一事上,大有裨益。
只是建康士族间,再无人有她父亲那般的胸怀,人人皆不愿将族中女子下嫁,如今崔家恰有此事,旁人自然皆愿做顺水推舟之事。
正是看透了这一层,她前日方与堂姊悄悄商议,教孙宽先至崔淮面前求娶,待当众被拒后,便投信至苏府,求苏裕出手相助。
苏裕此人出身士族,自也与寒门庶族泾渭分明。然因其早年多为崔恪峤之锋芒掩盖,心中对崔氏颇多不满,如今终得掌权,自然亦处处压制崔氏。
孙宽与崔萱若能成婚,不但可缓朝中士庶对立之局面,更可断了崔淮与其他权贵士族联姻,借此保他仕途的念头。如此一举两得之事,他自然愿为。
观今日周夫人之举,也的确如此。
她定是得了苏裕的授意,今日当着诸多士族妇人的面,将此事道出,好令崔淮日后不得否认,也教他难再替崔萱于士族间议亲。
想来过两日,苏裕还会说服太后,求其促成这桩婚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