郗翰之只觉浑身都僵住了,瞪着那一抹朱砂许久,忽而连连后退数步,转身落荒而去,直至奔至书房中,方剧烈喘息着跌坐在地。
他混沌的脑中想起了入建康的前夜,那场缠绕他许久的绮梦。梦里的她,妩媚动人,柔顺异常,与方才那个一心与他划清界限之人,截然相反。
可后来这数日,接连的异梦,已教他察觉不对。尤其同泰寺那日,梦中情境之栩栩如生,教他匪夷所思的同时,愈将信将疑。
直至方才,她胸口那枚与梦中一模一样的朱砂痣,却似印证一般,令他不得不相信,梦中种种,的确曾在某个时刻发生过。
又或者,那些梦境,分明便是在暗示他,不久的将来将发生的一切……
这般想着,他心中悚然一惊,眼前仿佛又浮现出那妇人自浮屠间一跃而下时的模样。
恰此时,屋外传来仆从谨慎试探的声音:“使君,刘参军已至。”
他一下被拉回神,深深吸气,倒了杯冷茶一饮而尽,方扬声道:“请他入内吧。”
候在外的刘澍恩遂独自入内,阖门拱手道:“使君,敬道至寿春观测形势,今日已有消息传来。”
说罢,他取曾诩之书信奉上。
郗翰之遂拆信阅览。
信中将近来豫州等地形势一一道来。
自数日前,曾诩奉命将郗翰之将为豫州刺史,出镇寿春的消息于豫州境内传出后,果然有人蠢蠢欲动。
首先便是淮南内史袁义丘。
此人为袁氏子弟,乃袁朔族弟。
一月前,前任豫州刺史杜靖于任上过世后,袁义丘便欲借着袁氏于荆州一带的势力,升任豫州刺史,岂料凭空来了个郗翰之,他自然百般嫉恨。
据曾诩探来的消息,袁义丘数日前已暗中致信身在江陵的袁朔,请他出手相助。
袁朔之回复难察,然就其接下来暗中联络豫州各内史、县令的动作来瞧,当也有意插手,教郗翰之在豫州难以站稳脚跟。
其次便是鲜卑情势。
鲜卑一族本是盘踞塞外,常年受匈奴奴役的游牧民族,二百余年前,几经内迁,渐入中原与汉人杂居。
四十余年前,鲜卑一族趁中原大乱时,数部族大举进犯,攻下中原大片山河,分别建立秦、凉、代、魏、燕等诸国。
晏氏燕国之版图几经更迭,已只余全盛时的十之有六。
自七年前,崔恪峤生擒其名将晏忠后,前燕便陷入内乱长达三年。四年前,前燕为魏所败,宗王晏洵将都城自邺城迁至滑台,建立南燕。
晏洵无子,便将流落在外的兄长之子晏怀南接回,立为太子。去岁晏洵去世,年仅十六岁的晏怀南继位。
如今的晏氏南燕,正是最脆弱不稳之时,于他而言,是大好的时机!
他须得尽快离京往寿春去,待将豫州情势稳住,便可厉兵秣马,拿下南燕,以了却当年崔大司马未拿下前燕之遗憾。
思及此,他将手中信笺丢入香炉,焚烧殆尽,又取出先前亲笔所绘之疆域图细细看了看,冲刘澍恩吩咐:“建康不宜久留,咱们后日便该启程往寿春去。”
“你再传信给敬道,令他定要盯紧南燕动向。至于袁氏——且先派一人,伪作我麾下之人,向袁义丘泄密,称我受太后与苏相公之密令,要除掉他这袁朔族弟。”
刘澍恩一愣,一面拱手应下,一面思忖片刻,道:“使君这是要以激将之法,令那袁义丘沉不住气?”
郗翰之点头:“不错,袁义丘此人,难道嘉奉忘了?当咱们随大司马伐燕时,曾与之有过些交通。此人好色而少谋,易为人蛊惑,如此,足以令他自乱阵脚。”
刘澍恩略一思索,方想起七年前的事,不由赞道:“瞧我这记性!到底是使君,于这些人事上,从来过目不忘!”
他说着,似又想起了什么,颇犹豫道:“使君,夫人当真不同去吗?”
“那豫州的内史、县令等,可有不少都是士族出身,其中还有不少,都是当年与崔大司马和崔家有旧的……”
当今之世道,士族出身者,哪怕不过是个碌碌无为的寻常子弟,也多瞧不起寒门出身,却才能卓著者。
郗翰之便是因着出身,屡遭人看轻,南征北战近十年,才得掌北府兵。饶是如此,那些平庸无能的士族子弟,仍待他颇多不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