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的瓢泼大雨到后半夜,渐渐化作朦胧细雨,至清晨时,已暂时止息了。
郗翰之仰躺在矮榻上,一夜未眠,神思异常深阔清明,待天边晨光一现,便悄然起身。
内室中,阿绮仍沉沉睡着,呼吸静谧绵长,粉白的面颊上,眼底仍乌青一片,颇有几分纤弱憔悴之态。
郗翰之立在床边看了一阵,转身穿上外袍,轻声出门,往刘夫人处去。
刘夫人从前过惯了清贫日子,虽比寻常最穷困的百姓们好些,却也日日清早便起来了。
郗翰之来时,她恰已起身,见来服侍的并非巧娟,而是另一个面熟的婢子,正有些惊讶,问:“巧娟那孩子去哪儿了?可别是病了。”
婢子并不知晓,支支吾吾地答不上来。
郗翰之立在门边,闻言沉声道:“母亲勿寻她,她犯了错,教我命人捉住了。”
刘夫人吓了一跳,惊疑道:“何时的事?她犯了什么错?”
郗翰之眸光一黯,沉着脸将昨夜之事道出,又肃然道:“此事是我疏忽了,未曾想到一个生在乡野的朴素女子,竟也会有这样的心思,日后定会更加警惕。母亲也是如此。儿子知晓母亲素来心善,总不愿将人往坏处想,然一个陪伴母亲多年,始终悉心照料的巧娟,亦会如此,旁人又如何可靠?”
“儿子如今身在高位,周遭环伺之人众多,包藏祸心者,若要坏我前程,定会费尽心思,比今日之事更腌臢十倍百倍。儿子常在外奔走,若一时难顾及家中,母亲也定要多些警惕,千万别被旁人利用了。”
刘夫人忙不迭点头,心有余悸,叹道:“从前清贫时,她尚能随我一同忍饥受冻,如今富贵了,她反倒生了异心。本是个守本分的好孩子,真是可惜了。”
郗翰之眸光闪了闪,不知想到了什么,轻声道:“人心易变,贫富不移,患难如初,方是难能可贵。”
……
巧娟犯了错,郗翰之本要将她狠狠打一顿,扭送到衙署中按律重处,然到底因刘夫人心软,只命人将她押送回原籍,重交她那本要将她卖了的家人处置。
虽则看来比交府衙处置好些,可只细一想便能知,她那黑心的家人,当年便能狠心将个幼小的姑娘送给痴儿做妾,如今见她外逃归来,又是犯了错的,如何能轻饶?
阿绮听闻后,心底虽有怜悯,却也未多言。
这本是郗翰之与刘夫人的事,与她无干。况且,她心中更多记挂的,还是当年父亲之死,而再有一日,袁朔便该来了。
若论士族中能引众人叹服,风度卓然之翘楚,十年前,当数清河崔氏之崔恪峤,而近十年来,则非袁朔莫属。
袁朔字焕之,出身汝南袁氏,年少时便深为各名士一致赞许,及至十六,随父投身军中,又屡建功劳,本是前途一片光明,就连当年为崔恪峤器重的郗翰之也要稍逊色些。
若没有他父亲与伯父之事,恐怕如今的他,早已成为第二个崔大司马。
当年,其父袁冲因袁真谋反一事,临阵倒戈,密谋反叛,最后在袁真兵败被杀后,主动投降。
因着袁氏多年经营,虽有反叛之罪,到底主动投降。建康已有消息传来,袁冲不会受太多责难,只日后仕途,乃至整个袁氏的势力,都将遭打压。
却不料,随后归建康请罪途中,却被袁真麾下,一位欲趁乱夺走袁真对荆州掌控权的内史一刀斩杀。
当日,袁朔正年轻气盛,意气风发,惊闻父亲噩耗,当即枕戈泣血,誓言为父报仇。
旁人皆叹,袁氏气数将尽,袁朔小儿不过口出狂言。
却不料,两月后,袁朔趁那内史回治所时,策动当地对他积怨已久的流民,半途劫杀。
那内史早有预备,与流民们一阵厮杀,本以为能全身而退,可直至回府才知,袁朔早已乔装改扮做寻常行人,待其归来,单枪匹马,提刀而上,当街诛杀,得报父仇,一时传为美谈。
随后,他又凭着先前两年在军中积累的声望,与从前袁氏为地方刺史时留下的私兵,一举攻下荆州一地失于晏氏燕国手中之土地,从此顺势盘踞荆州,将原本将没落的袁氏之声望,一举推至巅峰。
如此人物,有勇有谋,绝非先前如袁义丘那般小人可比拟。
阿绮在心中估量着,深知此番要令他将当年实情说出,绝非易事,他既肯来,定也是因有所谋划,只看郗翰之是否愿意。
……
因袁朔亦是封疆大吏,又多年受苏后等忌惮,郗翰之自也不得私下与之交通。
为堵人口舌,他特于府中设宴,邀淮南郡中大小官员一同前来。
是夜,刺史府中,灯火通明,舞乐齐备。
厅堂之中,郗翰之坐于阶上高座,众宾客列坐两侧,各自攀谈,观赏歌舞,看来十分融洽。
然早先听闻新任使君为郗翰之时,豫州境内诸多官员甚是不满,皆不愿听命于一年不过二十余,又出身贫苦的小小武将。
谁知郗翰之初入豫州,便迅速拿下袁义丘,随后又挫了北面燕人的锐气,令众人士气大振的同时,不得不收起先前不满,对他渐有改观。而他先前借着袁义丘一事,亦曾着意敲打淮南郡中官员,更令其不敢轻举妄动。
此番郗翰之命众人前来,自无不应者。
目下,宾客齐聚,只等袁朔前来,方可开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