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绮埋首在郗翰之胸前,浑身颤抖着,泪水仍不住地无声流出,片刻便沾湿了他的衣襟。
她仿佛要将这些时日因怀孕和被困而积攒的委屈与矛盾统统发泄出来,抽抽噎噎道:“你说得这样轻巧!若真教小人趁虚而入,将江东土地也搅乱了,我还如何对得起父亲……”
郗翰之喟叹不已,自一旁软枕边取了帕来,一手托住她面颊,一手替她细细擦拭泪珠。
他明白,她看来常有些任性执拗,可在这样的大事上,却从来审时度势,处处以大局为重,体恤百姓,心怀天下,从不妄为。
他目光中已半点肃然也没了,只余一腔温柔:“莫担心,此刻任他们争他们的,待我去将长安夺回来,就不必担心胡人了,那时候,一切就都好了。”
阿绮抬起红通通的眼眸,姿态楚楚,勉力止住哭腔,讷讷道:“眼下这般局势,后方不安,你还能如何顺利北伐吗?”
须知自晋室南渡四十余年来,屡次北伐,皆以失败告终。而前世的郗翰之,也是先将袁朔荆州的势力收入囊中后,才冒险北上。
郗翰之扯了扯唇角,双手扶住她肩,凑近去对上她眼眸,认真道:“能。北伐不但是你父亲一生的宏愿,也是我自小便立下的志向,为此,我已准备了十几年,多年积累,不会因暂时的退让,便令这一切都功亏一篑。”
他生在高平,自小目睹北方汉人在战乱中居无定所,四处流亡的凄惨情状,十五岁携母亲与乡邻南渡,投身军中那年,便暗暗立下志向,终有一日,要带着父老们重返故土。这样多年,他受过不知多少冷待与挫折,又怎会因眼前的变故,便轻易动摇?
而他手下的北府兵,也多是与他一样自北方流亡而来,满腔热血的好儿郎。
阿绮隔着眼前蒙蒙水雾,怔怔望进他深邃如寒潭的眼眸,咬了咬唇,垂下眼睑,轻道了声“那就好”。
不知为何,除却在夫妻感情一事上,她对他仿佛有一种来自潜意识的信任。
或许是因当年父亲对他的格外赞赏,或许是因她始终记得前世的他最终实现了宏愿,又或许是因伴在他身边的那些时日,亲眼见过他的杀伐果断,百战不殆,此刻听他如此说,她心中竟下意识便信了。
二人没再说话,车厢里一时有些静。
阿绮此刻心绪渐渐平静,默默避开他抚过来的大掌,稍稍后退,靠在车壁上。
正值夏日,虽到了傍晚,仍还有些炎热,随着马儿前行,车厢不住晃动,她渐渐被憋出一阵恶心,忙伸手抚了抚胸口,将藏在软枕边装了果脯的陶罐捧出来,飞快地取了一小块塞入口中。
郗翰之望着她原本已有了几分红润之色的娇嫩面庞,一下变得苍白脆弱的模样,心头一跳,忙又靠近些,紧张地问:“怎么了?”
阿绮没说话,仍是双眉蹙起,一下一下抚着胸口,待口中的酸甜滋味将腹中那一阵恶心缓缓压下,方松一口气,摇头道:“没事,只是马车颠簸,有些不适罢了。”
郗翰之凝眉,侧目瞥一眼那装着果脯的小陶罐,心中虽还疑惑,却没再多问,只默默将小软枕塞到她背后垫着。
不出片刻,队伍便已行至驿站。
马车停住,翠微自外将车帘掀开,郗翰之率先步下车去,却未入驿站,只在旁等着。
阿绮本就有些无力,方才在车中一通发泄,又一阵反胃,此刻才要撑着起来,便觉浑身一阵酸软,重又跌进那一堆柔软的垫子与草席间。
翠微见状,正要上前去搀扶一把,一旁的郗翰之已先她一步,重踏上车去,弯腰探身进车厢中,伸出双臂直接将她横抱而出,直接往驿站中行去。
阿绮未料他会如此,下意识轻呼一声,待出车厢,见众人视线都望向这边,愈觉羞涩,原本苍白的面颊登时涨得通红。
可她此刻浑身乏力,挣扎不动,又恐一不小心伤着腹中胎儿,只得强忍着羞涩,转头将脸埋在他胸前衣襟处,不敢再看众人。
因早已派人往驿站中来,此刻驿丞早已备好了众人的寝房与吃食。可他未料同行的还有郗翰之,待知其身份,又见其怀中抱了个瞧不见面容的娇弱美人,便猜是刺史夫人,忙十分有眼色地命仆从们退下,亲自将人引至寝房中,也不多言,便也离去。
郗翰之始终稳稳地抱着阿绮,面色沉静,待进了内室,方小心翼翼将她放到榻上,也不退去,反在她膝边蹲下身来,道:“怎才过了不过半月多,你这身子便仿佛又弱了些?”
阿绮咬着唇不答话。
屋里点了香,将一室都熏得幽香阵阵。而郗翰之身上因裹着沉重的甲衣,又在炎热的日光下抱了她一阵,浑身才出了汗,那一阵汗衣夹杂在熏香中,渐渐将阿绮方才好容易按下的恶心感再度勾起。
她脸色又是一白,顾不得其他,下意识将眼前之人推远些,侧过身去便捂着唇干呕起来。
翠微和戚娘跟在一旁,对此早已见惯,忙上前来,一个轻拍她后背,扶着她稍稍起身,一个则取了铜盆与饮水来。
郗翰之在旁边望着,心中又是一紧,正要上前来问,阿绮却忙伸手阻止他的脚步,一面干呕,一面摆手道:“离我远些——”
话音未落,又是一阵干呕。
郗翰之脚步一滞,心中有些沉,顿在原地。
不知为何,他望着阿绮难受的模样,与身边忙忙碌碌的婢子们,忽然有种手足无措的无力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