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青雨走到了他的身前，沐挽风终于看清了他的脸。长睫纤细，目光炯炯，在烛光的衬托下，他的眉目更加深邃，脸上的少年稚气也被吞没了不少。
他站在比沐挽风高两阶的位置上，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这样比自己高半个头的小徒弟，竟然让沐挽风生出了一种恍惚看到前世洛青雨的错觉。
然而，这一次，他却没有再害怕。只觉得心中那片冰凉之地，一点点筑起了城墙，将那股阴郁不散的情感隔绝在外，使得胸口慢慢回暖，甚至暖过了头，顺着沐挽风的脖子已经爬上了脸颊。
“咳咳咳咳……这竹灯……”沐挽风握拳抵在嘴边轻咳了两声，慌忙蹲下身子，装作打量竹灯的样子，伸手触上了竹筒的边缘。
“师父别碰！”洛青雨及时抓住了沐挽风的手，一并蹲在了他的身边。
二人距离贴近，沐挽风感受到了洛青雨手心上传来的滚烫，还有他说话时，拂在他脸上的温热吐息。
“竹筒被烤了很久，很烫的。”洛青雨解释道。
二月末的晚风微凉舒适，吹到沐挽风的脸上时，他却感觉到一股怪异的燥热。
他避开了洛青雨的目光，抽回了手，转而流连在脚边的竹灯上。
竹筒大约只有半尺长短，切口斜削，里面燃着手指粗细的黄烛。三两根长短各异的短竹绑在一起，微弱的烛火在竹筒的庇护下，兀自燃烧，熠熠生辉。
“师父……明日就要闭关了吗？”洛青雨清澈的嗓音在他耳边响起。
“嗯。”沐挽风把手放在竹灯边缘，看着从指缝之中溢出的细光发呆，良久才称赞了一句，“这黄烛放在竹筒中，团起的光小小一簇，还挺好看的。你，怎么忽然想起做这个了？”
洛青雨回答：“之前在《渡海录》中看到的，东瀛人的竹灯节，是用来做送别的。”
沐挽风仰头看了一下灯火长阶：“这么多竹灯，都是你一个人做的？”
“是，是，”洛青雨磕巴了一下：“是梅师妹，帮我的……”
沐挽风：“……”
小徒弟与梅月黑突飞猛进的关系，让他一时间竟不知该不该再追问下去。
二人之间陷入了一段长久的沉默，只有重叠的身影，在摇曳的烛火下，细细闪动，无声言语。
“师父……”
过了许久，洛青雨才开口唤了他一声，语气中暗含了几分惆怅。
“嗯？”沐挽风挑起尾音，继续盯着竹灯火焰。
“我会想念师父的。”
沐挽风被这句话激得浑身一颤，手差点就栽进了竹筒之中。洛青雨及时抓住了他的手指，握在手中，又重复了一遍，“我会想念你的。”
回眸之间，四目相对，两人的喘息与视线纠缠在一起，糅杂出一丝暗涌的暧|昧，将沐挽风凌乱的心跳声逐渐放大。
直到此时，沐挽风才终于明白，那一直萦绕在心中的躁动情绪到底是什么。
是他的不舍。
他好像已经习惯了与洛青雨的相处。前世四年，今生两载，虽不过短短六须臾，却填满了他二十六年人生全部缺失的部分。
他是真心的喜欢这个徒弟，也在逐渐依赖这个徒弟。
他原本以为自己能够孑然一身，不受拘束，却在不知不觉之中，将洛青雨划为了自己生活的一部分。就像现在，临近闭关了，他挂念的也不是相识最久的师兄，是洛青雨。
而洛青雨，似乎也比前世，更加亲近自己。
刚收洛青雨为徒的时候，他还不是那么会说话，只会嗯嗯啊啊挤出一些词句。沐挽风花费了不少时日，才让他能像今日一样正确表达自己的意思。时至今日，洛青雨也还有不少听不懂说不明的地方。
就像称谓。沐挽风教他的时候，只教了“你”、“我”、“他”，直到现在，洛青雨也不会用“您”称呼他，更不会用“弟子”称呼自己。当然，沐挽风也无意纠正他这一点，这让两人之间的交谈，经常显得有些怪异。
而现在，洛青雨却用怪异的词语道出了他的思念之情。不似师徒，反而似另外一种晦暗不明的关系。
“嗯，”沐挽风有些怔愣地点了点头，“我也会想念你的。”
沐挽风用同样的话回应了他。
须臾的沉寂让他们都不断回味着这句话。
“师父，非要三年不可吗？不能早一点回来吗？”洛青雨望着他，烛光倒映在他的双眸中，深邃如夜，脉脉含情，握着沐挽风指尖的手，也慢慢收紧。
“嗯，我会早点——”
沐挽风猛然意识到了自己话中的不妥，硬生生将下半句咽了回去。
就在洛青雨挽留他的那一刻，他陡然生出了想要将一切和盘托出的强烈念头。他对自己的想法感到惊讶，更对自己差点丧失的理智感到害怕。
好像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却又被自己无所知一面，生生扯住了尾巴，反抗不成，又被拽回了意识模糊的虚无之地。
是什么？到底是什么？
沐挽风开始急躁了。他急于寻找到这个答案，却又寻不到一个恰当的入口。
“师父？”洛青雨适时的发问，唤回了他的思绪。
他甩甩头，抛开了头脑中混乱的想法，转而回答：“青雨，你下山罢。”
“什……师父在说什么！”洛青雨眼神中有了一些慌乱。
沐挽风笑着推了推他的手，转而握住了他的手腕，道：“别怕，是让你下山历练。”
说完这句话，他才感觉到洛青雨全身绷紧的神经都松了下来。
他继续道：“在为师闭关这段时间，你要多听你师伯的话，好好修炼，若怠慢了修行，为师定不饶你。”
已经不同了。他与洛青雨，已不再是前世的师徒。无所谓修为高低，无所谓关系亲疏，他只是凭心在辨认着眼前的人。他不想再将自己束缚在前世身死的恐惧中。
什么借口，什么限制，已经不需要了。
“好。”洛青雨满口答应，“我不会让师父失望的。”
沐挽风笑了笑，松开了他的手腕，抬手抚上他的发顶，轻轻蹭了蹭他的鬓角，又帮他捋了捋额边的碎发。洛青雨顺从的凑了过来，垂下了眼眸，像一只温顺的小黑猫，十分享受这种亲昵的互动。
不知何时起，沐挽风已然习惯了这个行为。他能感觉到，洛青雨很喜欢他顺毛的样子，他也亦然。似乎是这样的短暂触碰，能够让他们显得更加亲密。
星月交错，云雾漂移。
薄纱一样的缥缈云层遮住了皎洁的月光，四周的素白银裹瞬间消失，只余下粼粼波动的橘黄灯海。
二人维持着亲密紧靠的姿势，一齐凝望着脚边的竹灯，从无言到有言，一直相处到了天明时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