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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3、梅雨霁(2 / 2)


霍涛听后顿时怒不可遏,勒令鲍聪将霍洋的“好意”还回去,并且绝不准后者再以别的法子送赔去。

鲍聪“唯唯诺诺”应下,等人离去后他便陷入混沌,一时气霍洋蠢笨自作多情,一时恼那个丫头片子不知天高地厚,一时又气自己,最后索性差小厮搬来坛酒浇愁。

少年醉得不省人事时是那小厮在边上伺候他,只听他口里不住念叨些人和事,或是咒骂霍远,或是嘲讽他娘与霍洋,又或是嘀咕着甚么不要命的姑娘……

那小厮近乎日日跟着他,听后立即猜出谁是那不要命的姑娘,当下若有所悟。

待他将这些话递到方琦耳朵里,方琦也似从中知悉了一个了不得的秘密,且想出个绝妙的、能将霍涛彻底比下去并折磨于他的主意。

那小厮称,方琦那时听了这话恍若兴奋过头,竟失态大笑几声,此后没两日他便听说了方家向贺家提亲的话……

想来正是以此证明其卓越,只没料到宛阳竟会有姑娘拒绝他,他也从这里吃了瘪。

此番虽未教霍涛胜过,但他亦没胜过霍涛,为此方琦心中又滋生许多不甘,也越发坚持这主意,颇有不达目的不罢休之势。

然而谁也没料到会半路杀出个霍沉,强行终止了他的持久打算……

***

“到头来,不过争了场寂寞。”霍沉这般嘲讽作结,话罢偏头,瞧向令约。

雨歇之际的竹林许是倦了,不与人谈坚韧,稍有风动,便懒散摆下密密的雨珠,是以二人一进竹林就撑起伞。

与在槐荫弄时一样,二人合撑一把伞,不过这回撑的是令约的伞——区别在她的伞上绘了花鸟。

大片的牡丹罩在令约上方,衬得她脸有几分红,霍沉看上两眼后莫名将伞转开半圈,光影倏变引得令约也朝他看去。

四目相对,霍沉微微挑眉,问她:“这下可知我与他计较甚么?”

“……”大概是知道的。

可她实在想不通这有什么好计较的,似霍涛那般的“心意”又何尝不是个笑话?哪值得他放在心上?

她低头看路,直言道:“分明是你自找不快,又何苦?我几时待别人比待你好了不成?”

霍沉轻轻勾起唇角,依旧是理直气壮:“倒不曾有,但抵不过我小气,见不得旁人有这心思。”

令约听得又气又笑:“那便辛苦你好生气着罢。”

“好,往后我气我的,便不烦你。”

话答得无比利索,绝不像是在顽笑,令约除了无奈还是无奈,除了随他再无他法。

……

穿过竹林,油布伞被霍沉合拢还回令约手上,而后便见他放缓脚步,走至桥侧,撑着桥栏看往上游。

令约自然猜出他在瞧什么,也走到桥栏边,与他隔开两人距离,放眼望向上游处锄了杂草、变得空旷的地方。

她原以为此情此景下霍沉或会说些甚么教人难应付的话,结果却是她想多来,霍沉从头至尾都只是安安静静盯着那头,仅仅是面上露出似有若无的笑。

她偷瞄他两眼,默默绽开笑颜,为了不让他发现,忙低头看桥底。

连雨数日,溪流要比平日里湍急得多,也涨高许多,但仍旧清澈。她从水里也能看见他,看见他微微俯低的上身被急流冲散、看见他撑在凭栏上的手换了姿势、看见他随她低了头……

令约对着水底的影子怔了怔,片刻后从水面上挪开眼,朝身旁看看。

霍沉唇边仍挂着抹飘忽不定的笑,望着水里的少女突然开了口,谈的却不是令约以为的“教人难应付的话”,而是件再正经不过的事——

“往苏州贺寿这几日,我因老寿星的一席话定下个主意。”

令约听得迟愣下,脑袋却清醒明白他说的是教云飞的老先生,不由问道:“什么主意?”

“在宛阳兴办间刷印坊。”霍沉说着抬头,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一瞬,而后再次转视前方,状若为难道,“只是不知是建在城内好,还是建在溪边好。”

“什么刷印坊……”令约尚且茫然,不假思索便将心下所想之事问出口,“你方才便是在想这事?”

霍沉回眸,似正经又非正经地问:“莫非我该想些别的?”

“……”令约到底忍住,心眼里揣摩起霍沉的用意,不知他究竟是有意还是无意,总之怀疑他是在逗她。

“还是说贺姑娘想的是——”

霍沉堪堪开了个头,令约至此近乎肯定他是有意为之,急忙抬起右手,预备捂住某人接下来的话。

“又要胡说。”她正色唬他句,装得有模有样。

而霍沉似乎已经料到她这举动,当即伸出右手挡来面前,因此,令约只碰到个坚硬的、略带凉意的东西……

她愣了愣,撤回手,但见霍沉手里托着个白瓷小罐看着她。

又玩甚么花样?

“咳,我从苏州买来,瞧瞧看?”

令约睁圆杏眼瞧他,短暂地迟疑下,那股被人逗趣的不满就消失殆尽,最后只慢吞吞接过那小罐儿,又当着霍沉的面揭开。

罐子里盛满膏脂,质地晶莹细腻,气味则似荷花清香,好闻至极。

“掌柜的说这花膏既可做面脂,也可做手膏,我见这荷花气味正是你喜欢的……便随手买来罐。”

令约垂头盖好瓷罐,许久才憋出句话:“胡吣,我从未用过这气味的手膏。”

霍沉闻言又将手合握成拳,抵到唇边极尽含糊道:“可你用的牙粉是这气味……”接着嘟囔声,“遂想借你试上一试。”

令约姑且来不及想霍沉是如何得知她用荷花牙粉的事,只将注意放在后一句上,想通是怎么个“借”法后,只觉头上窜出朵火苗,热得人无所适从,是以着急对他立下一誓:

“那就想想罢,往后我只改了这动作。”

“……”

难道又逗过头?霍沉心底嘀咕声,见她背身往前去,信步跟上。

令约则是在背身之时想起还未答谢他,可又因种种难为情尚未消下,只得暂时吞了那话,生硬转说他话:“你还未说完你那刷印坊。”

霍沉知事不宜过火,因而乖巧顺着她说:“‘我那刷印坊’尚还是个念想,此念先是因老先生而起。

“先生称宛阳以纸闻名,世上文人雅士大都知晓此地产纸,却不知此地的读书人连书也难得,又道毗邻几地皆不善教学,倘若此时于宛阳兴印刷、办书社、重治学之事,假以时日不准能跻身繁华都会之列。

“其后则是因云飞而定……兄弟好友皆在念书,唯独他进不得学堂,如今好容易有了这爱好,倒不如教他敞开了玩儿,也好让他在那俗规面前威风威风,他日玩儿出些供文人们读的书,也是他的能耐。”

“好极!”令约笑道,抬眼瞧了瞧近在咫尺的小院,脚步趋停,“那要几时才办?”

“还需等些时日,在此之前——”霍沉蓦然打住,停顿片刻再道,“此前尚需布局谋划,不单刷印坊需选址,懂手艺的匠人也需从外地请聘来,其住所更不可少。”

令约受教点了点头。

霍沉就此打住,人也停在半边篱笆前,到了该与她告辞的时候。

多日不见,这时二人心底都有些恼——恼方才没在桥上多站上会儿。不过霍沉的心事还要深入一层,眼下脑子里磨转个不停,许久才听他轻笑下。

这笑在令约听来又像是逗她的征兆,于是立即防备好他。

霍沉对此感到好笑,盯着那双圆溜溜的杏眼笑道:“适才在槐荫弄里你说错一事。”

“什么?”

“说我几时若觉甚么事好笑才是怪事……实际上这早便不是甚么怪事。”他笑意不减说完这话,却又不留接话空隙给她,转说起别的,“近日我与云飞还需回鹿灵一趟,刷印坊的事当同舅舅商议商议。”

“噢。”

令约回应声,思绪果然教后一件事霸住,直到霍沉告辞离开前院、她也转身进院时方才迟钝想到前半句——

那话分明是在说他也会觉得好笑,且极有可能是因她觉得好笑。

想通这个,她背着人怄了回气,上台阶时愤愤不平地想:若不是他越发爱逗人,她又怎会做那些可笑举动?

不过这气怄得极短,才踏进门槛就教某种惊诧替了去,她愣愣看着地上的西瓜,试着唤了声郁菀。

郁菀当下正坐在偏堂看书,闻声反扣过书,出来堂屋里。

“娘,这瓜是打哪儿来的?”

令约面上的惊诧还未散去,指着地上的西瓜问她。只见地上的西瓜从墙下堆到堂屋中间,竟比县衙前卖瓜老汉的一车瓜还要多,实属夸张。

“怎还问起我来?来人送瓜时说的可是他们家姑娘与你约好的此事。”

“……”

令约顿了顿,快便明白这瓜的来历,不觉语塞,之后无奈失笑:“哪里是和她约好?那时我只当她是随口说说,谁承想竟是做真?”

笑罢又觉为难:送来这许多,哪儿能吃得下呢?

“不若搬些去后头,就说是阿妧送来?”

郁菀温和一笑:“天真,你以为他们没有么?”

“……”也是,论亲疏她才是疏的那个呢,令约不由头疼。

“如今唯有借花献佛,将这瓜送些去纸坊里,供人消消夏也好,否则过些时日坏在家里,虫蚁非占了这房子去。”郁菀对此自然也是无奈,“不过需你写信知会声,人必然是要谢的,比这还要紧的是将她劝住,往后再别……”

话未说完,令约却完整会意,无非是让封妧再别做这憨事……

她无奈笑了下,应下此事,郁菀到这时才反问起她:“为何又去这许久?买的东西呢?”

令约抿了抿唇,去得久么尚且好说,至于买的东西……连驴带货都留在九霞斋里,小伙计说日暮时亲自将它送回竹坞,只请她放心跟他们公子走。

她将此事过了过脑,对此只送了自己两个字——

丢人。

***

虽说霍沉早便提起要回鹿灵的事,但令约全没想到他刚从苏州回来两日就又离开。

彼时令约正坐在镜台前梳头,听到底下传来动静,当即走去窗边瞧看。

入眼只见阿蒙和云飞前后脚跑出小院,角逐似的朝马棚底下去,霍沉则信步走下台阶,身后不远处跟着咕噜。

她紧盯着他,目光追随他出了小院,见他轻掩上柴门,侧身将咕噜招呼去他那儿,在月季前窸窸窣窣一会儿后忽然抬头朝她看来。

令约顿时定在窗前,不自在地拨弄下眼前的风铃,佯装成偶然间来到窗边的模样,然样子还没装够,咕噜就扑棱着翅膀飞来她窗外,嘴里还叼着张折好的信纸。

许是因天气湿潮,信纸保管不妥略有些吃墨,从背面看时墨迹极其明显,令约惊讶望着霍沉,呆呆取下那信纸,展开一瞧,意外陷入语塞。

偌大的信纸上只写下两个字,下笔极重、笔画极粗,看起来更像是初学字的小孩儿写下的大字,且以这幼稚方式告诉她——走了。

她教两个大字逗开颜,撇开信纸再看去下边儿,霍沉对着她颔了颔首,之后才转身离开。

那日后,又过五六日人也没能回来,唯有秋娘留在竹坞里,像此前那般不时去上游修筑地瞧瞧。

到第八日,郁菀不知为何突然染上头晕,令约便不去纸坊在家帮她做事,放晴之日正是浣衣的好时机,令约遂抱着满满当当的衣盆坐去清溪边。

梅雨天积攒下许多衣物未洗,令约在溪边坐了近半个时辰才洗好全部衣裳,起身前懒懒地抻了抻胳膊,正这时余光忽瞥见抹桃红过来,转眼看去,竟是桥上下来辆小轿,小轿上又抬着个桃红裙衫的妇人。

瞧清那妇人,令约不由蹙了蹙额,起身端起木盆迎上前。

“唉哟可巧,姑娘今日竟在家。”妇人匆匆命人停轿,小跑到令约面前。

令约将衣盆抱在侧边,挑眉问她:“孙婶婶作何又来?”

“瞧姑娘这话,老媳妇除了说亲还能做甚?”

听果然如此,令约眉头蹙得更深,索性转身回院,拉起晾衣绳,边与孙媒婆道:“我可记得婶婶说过,往后您就是不说媒,也绝不说我家亲,怎的还来?”

“哎唷我的姑娘欸,老媳妇一时气话岂可做真?切莫往心里记,”孙媒婆笑呵呵帮她牵起绳,继续道,“我这半辈子撮合了不少亲,独独你我说了几回也不成,老媳妇心里惦记得慌。”

“……”这话令约接不得,闷头晾起衣裳,只劝孙媒人,“我说不过婶婶,您若还想说这亲便去屋里找我娘。”

孙媒婆捂嘴一笑:“这哪儿成,我既答应了人家自是要将姑娘说服下,何况我哪儿不知你娘是要听你的。”

接着又围着令约同她诉起苦:“姑娘不知,这亲事本不是由我说,原是机缘巧合下听别人说起,我才用家里那尊观音像跟人换来这机会,结果那公子又百个不愿我来说亲,全靠我磨破嘴皮子好求歹求他才勉强应下。”

说话间令约已晾好几件衣裳,手里正捋着件水绿色褙子,隐隐觉得这话奇怪:“为何不要你说?”

“嗐,都怪老媳妇从前识人不清,竟给姑娘说方家的亲,那公子气我乱撞亲呢。”孙媒婆笑得花枝乱颤,再次绕至令约面前,“老媳妇敢担保,这位相公比那方公子俊朗出百倍,品行佳、心性儿好,与姑娘正是锦心绣腹的一对儿,乃是天定姻缘——”

“我可担不起甚么锦甚么绣。”令约打断她。

“姑娘欸,这本是我连夜备的吉祥话,你何苦为难我?”

“婶婶还是就此消停罢,您那尊菩萨改日我想法子赔给您。”

“这是哪儿的话?我那菩萨算不得什么,我只难过我自诩口似蜜钵,却说不动你,想来还是需等那公子亲自登门。”

“您就教他别来了罢。”

“这如何使得?”孙媒婆难得正色,说罢眼又一亮,重新挂了笑,“瞧,说曹操曹操便到!”

令约晾衣服的手一僵,极不情愿地在两件衣裙间牵开道缝隙,看将出去……

对岸的竹林里先后出来几辆马车,车上装的尽是花花绿绿、看似品味不佳的绸缎木匣,众多色彩中,一人骑着白马尤其打眼。

令约怔怔望着那头,只觉心跳来耳边,扑通扑通的声响比孙媒婆的吉祥话还吵,又好若远远瞧见了霍沉的眼,比孙媒婆身上的桃红还要灼眼。

“姑娘怎的面红耳赤?”

孙媒人笑弥弥打趣她,令约教这话唤回神,仓皇转过身,小跑进屋,孙媒人乐呵跟上:“姑娘是当回避,后头便交给老媳妇我。”

令约这时已无心思考,不欲接话,只想着找个地方冷静冷静,然而在她跑进堂屋的瞬间,又教别的甚么绊住脚。

只见正“犯头晕”的郁菀与秋娘坐在一处,都笑模悠悠看着她。

刹那之间,好似有朵玫瑰在她头顶绽开,洒下胜过晚霞的红光,她憋红脸送了霍沉两个字——

骗子。

作者有话要说: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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