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是拔离速,不禁有些皱眉……他总觉得这位魏王殿下,骨子里还是对赵宋官家本身关心的过了头。唯独人家魏王完全没有耽搁事情,突合速已经出击,完颜奔睹也要率隆德府的部队过来支援了,所以不好说什么。
但是,所以说但是,阳春三月的上午,风和日丽,蒲津两岸地形开阔,大略上一览无余,陪同魏王殿下看了半日龙纛的西路军都统拔离速刚刚闪过一丝不满的念头,下一刻便瞬间无语了。
因为就在魏王兀术刚刚决定遣使去对岸之后不久,对岸便又一次抢到了魏王之前——一叶扁舟直接从对面启程,而舟上一人衣着华丽,被人搀扶在船头,明显是个高级文官。
很显然,那位赵宋官家先行送来了使者……蒲津天然良渡,片刻之后,来人便在女真骑士的护送下上岸换马,往此处而来,却是被赵官家亲口认证、蜚声天下的著名国际友人,也是著名诗人,高丽大臣郑知常。
“对岸是赵官家当面?”兀术问了一下,知道是个高丽人,虽然出乎意料,却并没有追责之态,显然是懒得计较。
“是。”
作为高丽国中最大的‘抗金派’、‘主战派’,郑知常此时亲眼见到远超国中想象的密集骑军大队,却是早没了刚刚在西岸赵官家面前指点江山的气魄,倒是老实了下来。
“赵官家遣你过来所谓何事?”
“官家以两军交战,外臣身份妥当,所以过来问候魏王殿下,看看是不是魏王当面?”
“还有呢?”
“还有便是……”郑知常稍微一顿,方才在诸位金国大将身前勉力对道。“官家有言,说是听说魏王骑木蛟渡河,伤了身子,正好行在中有吐蕃人进贡的雪莲,据说是大补的,所以让外臣捎来两件最好的,给魏王补补身子,省的再次在河中受了凉……礼物被大国铁骑给收走了。”
鹳雀楼上,完颜兀术张口欲言,反而一时失声。
至于其余金国诸将,只是面面相觑……却是不知道是该吐槽对面那位与自家魏王这般贴心,还是该站出来呵斥对方用心险恶,恶意嘲讽。
魏王殿下自是被你家撵的跳了黄河,九死一生逃过来的,却哪里需要你见面便遣人专门提醒?
卡了半晌,兀术居然没有生气,反而喟然应声:“多谢赵官家好意,就说俺此番再要渡河,必然是堂而皇之率二十万大军渡河的,断不会沾湿了身子。”
郑知常赶紧点头。
而言语至此,完颜兀术便失了兴致。
倒还是拔离速,眼看着对方战战兢兢,怕是之前在船上被人扶着也不是不谙水性的缘故,而是纯粹心存畏惧,便冷脸上前,忽然趁势逼问:
“高丽槌子,我问你,赵宋官家从何处来?”
“坊州!”郑知常吓了一跳,却是连对方的人身羞辱都直接忽略了。
“你自家陪他从坊州过来的?”
“正是。”
“他此番带了多少兵马?”拔离速几乎黑着脸追问。
“十万大军委实是有的。”郑知常恳切相对。“大王在这边楼上看的这般清楚,哪里需要问外臣一个书生?”
拔离速一时蹙眉,继续再问:“十万人中有多少披甲的?”
“外臣一直随驾大宋天子,入目所及,皆是甲士。”郑知常几乎要哭了……他简直不敢想象,此番回去若是被赵官家知道他这般透露军情,却还当不当他是国际友人。
另一边,拔离速问了一番,也觉得有些无语,因为他也看出来了,对方一个擅长作诗的高丽文臣,所谓国际友人之类的玩意,如何真晓得那些具体情状?
于是,便要挥手斥退。
但也就是此时,那一直昂然的温敦思忠忽然若有所思,向前一步,含笑相对:“郑雄,对岸士气如何?”
“当然是群情振奋。”郑知常看到是个没披甲的,当即松了口气。“不瞒大国贵人,刚刚赵官家亲自来河畔,诸将中甚至有请战的。”
温敦思忠微微一笑,忽然色变:“你在这赵宋官家身侧,可曾知道他有调度其余别处兵马至此?”
此言既出,拔离速与兀术齐齐醒悟,一起负手看了过来。
郑知常面色惨白,一时犹豫。
“挡住西面,再扒了他的袍子!”温敦思忠冷冷下令。
郑知常目瞪口呆不提,周围女真虽然奇怪,却还是在魏王等人的沉默之下循令而为……一队甲士排成一排挡在了西面,又有其余几名甲士上前拿出此人手脚,直接将堂堂高丽大臣,一带诗词大家给当众扒了袍子,只留一个裤子在身。
且说,春日天气和煦,如梦初醒的郑知常此时却觉得浑身冰凉……他刚刚想起来,女真人可是会因为一言不合便随意虐杀别国大臣的,李若水便是明证。
至于眼下,只是扒衣服又算什么?
“老老实实与我说来。”温敦思忠对着对方冷笑相对。“你若再不应,我也不杀你,便直接将你裤子也扒了,然后抬到楼边上,给对岸宋人文武看个清楚……”
郑知常目瞪口呆,继而血涌上头,心中羞耻产生的另类恐惧居然一时压过了对死亡的畏惧。
“脱了!”温敦思忠见状,直接下令。
而两面女真甲士也毫不犹豫,二人扯住四肢,一人持刀上前,直接将对方裤子从上到下划了个通透。
“岳飞!”觉得裆下凉风袭入的郑知常微微一哆嗦,直接在两侧女真甲士的拉扯中脱口应声。
“什么?”温敦思忠一时大喜。
“求稍与颜面,放外臣下来。”郑知常双腿僵硬架起,面色通红,一时苦苦哀求。
“你先说来!”温敦思忠当即厉声呵斥。
“赵官家虽然亲率大军至此,似乎犹然不足。”郑知常脱口而出,以一种极快速度仓促以对。“今日一早,专门又传旨让已经取了平夏城的岳飞、曲端诸将留下少许守城兵马,然后率三万众不顾掉队,极速来援,却是要这些人赶紧回到京兆腹地、同州身后,以作必要后手,却是不准备让韩世忠来援。
这是合情合理的安排……君不见刚刚兀术都让完颜奔睹至此了吗?宋人此举,理所当然。而完颜兀术与拔离速对视一眼,也都以一种微小到不可察觉的动静相对颔首。
“这是好事。”
片刻之后,目送着带着两根高丽参的温敦思忠与换了衣服的高丽人一起乘船折返,拔离速终于说出了自己的判断。“咱们合军至此,到底是起了作用,虽然横山那边宋人一时半会还是不愿松手,但平夏城那里撤了军,已经足以让西夏人喘一口气了,等隆德府三个万户至此,怕是韩世忠与吴玠也要稍作退让了,延安活女那里也就解围了……就这般拖下去,万事便可消解。”
兀术颔首不及:“但要做足姿态,不能让对岸心存侥幸,让隆德府那边加快速度,不必计较什么掉队减员,来的越快越好,让突合速也加快速度,不指望他即刻破了平陆城,但一定要尽快与邵云交战……然后即刻快马传讯,让活女与西夏人知道此处讯息。”
身后自有他人一一答应。
就这样,且不提兀术与拔离速如何作态,另一边,经历了一场难堪之旅的郑知常回到西岸却是费了好大力气,方才直起了腰杆子,甚至渐渐有了一点趾高气扬之态……这让跟随过来的温敦思忠一时啧啧称奇。
且说,刚刚温敦思忠用下作法子取了情报,犹然不足,乃是说高丽人在宋人身前只是客人,全靠脸面过活,必然不敢哭诉请求宋人做主,所以一定要再跟着高丽人一起过来……毕竟嘛,此人自从被乌林答贊谟抢了外交上的工作后,一直就落后于对方一个身位,哪怕是粘罕身死,乌林答氏却也没有衰退,乌林答泰欲在东路军依然妥当,乌林答贊谟更是与完颜希尹一起成了都省中坚,相对而言,温敦思忠虽然因为算是完颜氏嫡系的缘故渐渐得用,却始终越不过对方去。
故此,其人刚刚不顾兀术与拔离速的蹙额,直接拍了胸膛,乃是一定要当一回使者,做足场面,以示才能。
双方见面,赵官家就在河对岸细细问了来使姓名、来历、出身,便坦然受了礼物。而明明换了衣服的郑知常也果然是一言不发。
随即,温敦思忠便昂然四顾,专等对方出言询问金军军情,然后当面以靖康旧事来做羞辱……
然而,一身金盔金甲的赵玖看着此人,想了一想,却是忽然对着其实早已经立下大功的国际友人和颜露笑:“今日春和日丽,两国合大军三十万会猎蒲津,不可无诗,咱们就临河开一场诗会吧,以春为题,不限韵脚……郑学士先来,以作前引!”
温敦思忠目瞪口呆,郑知常则喜出望外。
当日温敦思忠羞愤而走不提,翌日一早,赵官家忽然又来传召郑知常,却是让对方在中军处等了许久,方才再度朝此人展颜露笑:“郑学士来的好……昨日诗会已经整理完毕,还要劳烦学士走一趟对岸,将诗集送与魏王。”
郑知常微微一怔,心中滴血,却又面上含笑,然后昂然拱手以对,观其风采,端是一时风流人物:“官家此番举止,真有古圣君雅乐之风……知常乐意效劳。”
赵玖含笑以对:“如郑学士,以高丽名臣,处两大万里大国之中,跨黄河以传文明,也是古名臣的风范。”
郑知常一时赔笑,面上却又有了些奇怪的绯红之色……似乎是面皮太薄,一时被夸奖的有些不好意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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