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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初雪(2合1)(1 / 2)


建炎六年,秋去冬来,东京城初雪已至。

而初雪既来,却不是上来就雪花铺地那么浪漫的,恰恰相反,大部分雪花在落到地上的瞬间就化为了雪水,而且断断续续,弄得一时潮气、寒气并起,直扑人身。

要知道,人不仅是单纯畏热怕冷,更怕变热和变冷本身这个过程,同时也厌恶天气与温度之间的不合时宜,而眼下,无疑就是最糟糕的状态。

故此,初雪当日,昔日热闹纷纷的东京城瞬间就趴了窝,城北含芳园更是一大早贴出告示让观赛者留心天气,以场地干净为标的临时无期限顺延了蹴鞠比赛,小商小贩也多躲避一时。

当然了,各种有门面的货栈、店铺肯定还是要开张的。

这种情况下,倒是让满街拎着食盒、礼盒,甚至用骡车运送食货的店家帮工们多少利索了一些。

没错,早年间便在东京流行起来的订餐、叫食、送货,如今随着东京人口恢复、商业回暖,尤其是国都对权富人家的吸引作用,又一次重现东京,而且规模更大……这是因为如今非止是权贵、富有人家这般做,按照官家的提议与安排,从今年秋后,除了自有食堂的太学外,都省六部九卿五监、枢密院、御营总部、内侍省、武学与翰林学士院,都有官方出资的免费外包午餐服务。

这是一个实际效果异常出众的小设计。

对于部分家资并不怎么丰厚的小官小吏们而言,能够在工作时间用上正店美食,着实难得,甚至有人为此干脆从此不吃早餐……算是相当程度上提高了他们的向心力与工作效率;与此同时,诸家正店也非常乐意去竞争这种资格,须知道,有一旦大规模去做某道菜或者某些特定点心,成本也会大大下降,商家并不会因为所谓竞标价格过低而无利可图。

除此之外,拥有这个业务的正店,往往业会因为这个业务整体名声更显、生意更加兴隆,很多富贵人家都争先想与宰执们用同一种菜式,以至于产生了一种称之为追订的生意……乃是谁家哪日摊上了都省、枢密院,晚间便会有权贵人家仆役寻来,专门点这种外卖。

甚至,还有传言说? 赵官家自己也会随意抽签选择一家参与外包的正店? 让人直接将午餐送到后宫石亭那里去……很多正店帮工都口口声声说自己往宜佑门送过餐……而这种餐品基本上有价无市。

吹得跟真的似的。

但不管如何了? 这都是在财政不够富裕的情况下,朝廷做出的一项非常有效的收买人心手段。

不过这种事情也有麻烦? 那就是这些外包了朝廷署衙的正店? 一般每日上午才会有御前班直将临时抽签决定的结果通知给店家? 这些店家临到跟前才知道自己中午要为具体哪个衙门提供服务。

于是乎? 一到中午? 满街都是挂着御前班直旗帜的送餐骡车? 连宰相仪仗都得避让一二? 不然马上就会传出去一个谁谁谁苛待同僚下属的名号。

据不可靠传闻? 某位原定外放大郡的官员入京? 就是因为阻拦了吏部的中午加餐车,让整个吏部喝了一顿半凉不凉的面糊汤,从而被撵到了广南西路。

笑话是这个笑话,也没几个人真信,可还是传扬开来了,也的确引起了入京官员们的注意——这规矩才施行了大半个月,据说外来官吏在正店聚餐、补食,包括在五岳观点外卖,就都有了正午之后再用的潜规则。

这一日傍晚,初雪不停,户部尚书林景默从公房归宅,正想着要不要让家人去点一份中午用过的糖醋鱼呢,却不料甫一入内,便闻得掌家侄子来报,说是林氏世交、江宁梅氏的子侄辈梅栎午餐之后就来了,已经坐了一个下午……林尚书微微一怔,即刻醒悟,便一面让这个侄子去点糖醋鱼,一面赶紧让那姓梅的后辈过来。

原来,林尚书这个世交之后,乃是建炎三年的进士出身。而那批进士作为赵官家登基后第一次大规模开科取士的结果,在眼下朝廷的政治版图中格外显眼。

不说别的,这才区区三年,就已经有三个人直接在朝堂上成为一号人物了。

这其一,乃是掌握了日益庞大且强大的邸报系统,位卑权重,隐隐与胡寅、胡闳休齐名,号称三胡的胡铨(当然也有说四胡的,乃是将胡寅的弟弟胡宏强行塞了进来)……此人行动,足以直接影响朝局朝政。

其二,也是同样位卑权重的探花郎虞允文,此人掌握了权力丝毫不弱的军事统计司外,更要命的是背景深厚,他父亲是当朝枢相张浚亲信,本人当然也算是张浚嫡系,而他岳父则是位列帅臣之一的张荣……说起来,小虞探花理论上还算是林尚书下属呢。

至于最后一人,当然是那一期的状元赵伯药了,他本身是远支宗室,还有一个岳父汪相公的遗泽,如今也早已经结束了郑州通判履历,回到了中枢。而依着眼下朝廷对各种职务的简化与化虚为实,此人眼瞅着应该就要直接拜为舍人或者干脆学士的,然后一边修史,一边在官家身前养望,前途比胡铨、虞允文还要稳妥,而且难得仕途走的那叫一个正大光明。

至于说同期的岳飞、曲端,不提也罢。

而二甲第二的梅懋修,作为林学士的世交之后,当然也算是其中佼佼者,当日出为无为军判签,后来因为人手和专长的问题,在吕颐浩统揽两浙事务期间,被昔日还是小林学士的林尚书直接举荐,转为一任提举市舶司舶,如今坐满三年外任,却是被赵官家亲自点名,在这波大的人事调动后选调回了京城。

当然了,恐怕其中还是少不了这位林尚书的参与……所以,从世俗官场的哪个意义上来说,此人都算是林尚书夹带里的人物,或者说互相为政治资源的那种。

此人入京,交付官面程序后就来拜会林景默,也本属寻常。

闲话少说,双方厅中见面,奉上加了姜汁、奶皮的热茶,各自落座,这梅提举固然是年轻有为,气质不落书香门第,但林尚书经历多年内制,外加一任经略使,到底也是气度更佳……二人闲谈几句,浑然不落俗语,只是说家乡风貌,地方轶事,天气时节,文学诗歌。

然而,说破大天去,二人也是标准的官僚,而且相互为政治上的一党,总躲不过正事。

“南方舆论颇与中原不同,可有说国家政局的?”端坐主位,捧着一杯热奶茶的林尚书随口而问。

梅提举稍一思索,却也失笑:“好让世叔知道,李相公(李纲)在彼处,总是管不了自己嘴的,何况道学一脉如今多往南方名山大川立身,而白马绍兴之事后,各处返乡官员也属南方最多……便是吕相公(吕颐浩)也管不住那么多人的,如何不说国家,不论政局?”

“都说什么?”

“借寺观、豪商、亲贵发贷,收这些人的押金押金扩充交子务后,南方各处即刻便说,这其实是王舒王的青苗贷重现人间,只是官家知道差役不靠谱,选了民间原本的高利贷者合力发青苗贷而已……还是夺民之利,还是有失控为祸的嫌疑。”梅提举赶紧应声介绍。“不过……”

“贤侄以为呢?”林尚书忽然打断了对方,然后品茶坐待。“贤侄如何看待他们议论?”

梅懋修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认真相对:“小侄看法与他们看法其实相近,还是青苗贷,只是官家又有些新意,知道纯用官府走不通,便官督民办。而既然是督,那这种事情,监管稍弱,或者官民勾结,就注定会有昔日失控之害……不过,小侄以为,即便如此,总还是要做的,不能因噎废食,尤其是国家要做事,财政上少不了需求。”

林尚书点了点头,不置可否,重臣气度愈盛:“此事之外呢?南方还有什么大的议题?”

“此事之外当然是国朝殄灭西夏后引发的大辩论。”梅懋修当即应声。“而此事,南方的议论过程却又因为前方消息分成前后三段……”

林尚书闻言而笑,俨然是瞬间会意。

而梅栎情知自己这位世叔内秀,已经醒悟,却还是不得不陪笑讲了下去:

“一开始朝廷忽然在西北动兵,自然是整个江南都忧心忡忡,各处书院都在捶胸顿足,只担心官家一朝将尧山胜势赔了出去;接着,朝廷忽然横扫西北,非但全取西夏,还会盟金河泊,却又使得上下失声,不少人直接跟着邸报转了风向,直言官家与朝廷运筹帷幄,大巧不工,而御营兵马也精锐到足可以女真甲骑相提并论;但后来,西北三路整编,西夏境内不过三百万人口,六七万常备兵马的数字被邸报登出来,外加……外加后来的商河之事、杨政之案……他们却又说西夏还不及伪齐实力,当此金人后撤蓄力之际,朝廷趁虚而入,一朝成功,并不能说明本朝军事已经强大到可以与金人相提并论的地步,但这般说法其实本身也无力……因为他们自家书院里的揭帖都说,若是西夏如此弱小,何来之前百年久攻不下?”

“这些人啊!”林景默听完后摇头而笑。“不是不聪明,不是不忠心,也不是没有操守与德行,只是多不懂军事,还以为打仗是他们想的那般荒唐呢……可这也不怪他们,不经历战事如何能懂战事?如今的胡尚书谁还敢说他是不知兵?关键在于,这些人心中怯意早起,一开始不愿意随官家迎难而上,这就渐行渐远,最后渐渐无稽起来了。”

“世叔所言甚是。”梅栎当时应声,却又认真相对。“不过这些讨论,却又催生了一些事务……据说李相公带头,希望在南方办个民间邸报,却是打着交流道学的旗号,只不过被吕相公给压下去了……不过李相公锲而不舍,据说要直接上书朝廷,请开全国报禁,好方便他建立南方报系。”

林景默犹豫了一下,继而再笑,却是直接转移了话题:“你知道渊圣从杭州洞霄宫给官家上平夏贺表的事吗?”

“自然知道,渊圣毕竟年轻……在洞霄宫熬了两年,到底是熬不住了。”梅栎勉力而笑。“便是南阳与扬州的诸位皇亲国戚,不也各自骚动,请归东京吗?”

林景默失笑:“被官家原样送还了,南阳的也是,扬州的官家倒是说了几句好话,给了元祐太后不少面子。”

梅栎终于沉默。

话说不管如何,作为一名只在殿试中匆匆见过赵官家的新晋官员,虽然听过很多自家皇帝的故事,但总会用理性来提醒自己,那些故事未免以讹传讹,夸大到了一定程度。而此时,面对着林尚书这种级别的重臣,还是跟自家有那般交情的重臣,亲口说出这种级别的皇室秘辛,他却不得不面对一个匪夷所思的现实,那就是这位官家果然是个敢说敢做到无所顾忌程度的官家——把自己兄弟的贺表直接当面砸回去,也未免太不讲究了。

而自己此番入京,很可能是要留在京城做事的,而且十之**要做舍人,然后直面这位并不讲究的官家。

甚至更直接一点,今天为什么过来见自己这位世叔?还不是指望对方以昔日官家心腹,今日朝廷重臣的身份提点一二,教教自己如何面对当今圣上?

事实上,林尚书也的确在教了。

“贤侄。”林景默见状,继续正色道。“你知道此番入京,朝廷是要用你哪一处吗?”

“应该是通商吧?”梅栎回过神来,赶紧回复。“朝廷既然开兰州、河套两大市,自然是想在中枢户部这里捏个总,勾连起西域、草原、南洋、日本、高丽……以中国居其中而交其利,交其利而勒其行,进而围困女真虏贼。小侄以为……”

“说的对,也说的好。”林景默微微颔首。“但却没必要在这里细细说了,我为户部尚书,你的这些言语迟早要化作公文送到我在户部的案头上……你留到面圣时说就行了……记住了,有什么说什么,知道什么就说什么,不要曲意猜度,刻意奉迎,官家虽然偶尔会上头,但根本上聪慧而神武,什么都懂。”

听到这里,梅提举心下一动,本能便即刻起身,就在堂中躬身行礼。

而与此同时,林尚书见状却只是端起已经凉下来的奶茶,微微咽了一口,便忽然挥袖:“咱们两家是世交,你伯父与我长兄更是至交兼姻亲,但我如今做了户部尚书,列位秘阁,你则是回京叙任的新人,授官之前,却不好留你在家,以生嫌疑,你等在前厅,等你世弟回来了,取一份糖醋鱼,就早些回官驿待诏吧。”

梅栎闻言一时措手不及,竟然有些慌乱……说到底,此番交流虽然有些明显提点,但最关键的问题,也就是眼下京城中号称三大案的事情,对方却只隐晦说了一件事情,另外两件牵扯御营将领的大事,自己这位世叔根本没有任何言语。

这要是面圣时说起,自己到时候该怎么应对?

只是实话实话?

然而,心中疑惑,梅栎却不敢多言,尤其是对方也并非毫无提点,便只好强压不安,恭敬告辞,然后果然在门房那里等到一份糖醋鱼外卖,拎着回去了。

翌日,雪停了一整日,结果隔了一天又开始下了起来,弄得潮湿与寒气继续为祸不停,而又隔了一日,也就是十月最后一日的时候,梅提举忽然接到传召,说是官家终于要召见他了。

梅栎不敢怠慢,虽然知道可能会被不喜,但还是忍不住按照习惯修了眉毛,然后才去入东华门转都省侯旨……这个时候,梅提举方才知晓,官家太忙了,居然是同时传召了五人,其中包括了同科状元赵伯药,同科进士二甲第一的晁公武,此外,还有一名坐立不安的御营海军统领官崔统领,一名从陕北过来的边郡黄通判。

很明显,五人都是来叙职的,五人前途也都会在面圣中被一言而决,这已经很让人紧张了。

实际上,五人中的后两位,可能是出身外加第一次面圣的缘故,早已经坐立不安,但前三位同科进士中的佼佼者也明显不安……因为他们已经敏锐的意识到,自己这一拨人聚在一起,恐怕要直接面对一些复杂而敏感的问题了。

五人心思忐忑不提,待用过工作餐……却还是糖醋鱼……下午时分一起动身往后宫那处著名所在之时,天色渐渐阴暗,却又重新开始了断断续续的雪花。

估计含芳园蹴鞠赛又要延迟了。

“郑州通判赵伯药、密州判签晁公武、两折经略司提举温州市舶司梅栎、御营海军统领官崔邦弼、庆州通判黄升……”

召见仪式格外简单,翰林学士范宗尹上前与送行都省官员验对名单后,引五人至那石亭之前,然后内侍省大押班蓝珪再上前来,对着名单一一呼喊召唤,得到呼应后,便即刻折身汇报。“官家,今日五人已至!”

“下雪了,入亭坐下吧!”

众人闻得此言,情知是官家言语,赶紧谢恩,然后便紧张入亭,就在许多舍人、学士、祗候、甲士、军官的瞩目下小心坐到了赵官家对面——此处石凳上并无软垫,却一片温热,这倒不是有人焐热了,而是石亭下面和周边地下明显烧了地龙。

五人随都是第一次来,却都知道这事,因为此事大约在入冬前后上过邸报的,曾经有人反对……不是反对给这个著名的石亭弄点加暖的设施,而是反对用地龙,因为地龙明显是学自烧炕,而烧炕又是女真人带来的。

而邸报上大约发表了一番‘拿来就用’的言论,从赵武灵王胡服骑射开始说起,好生批驳了一番反对者。

于是天下皆知,赵官家在后宫一个亭子里烧了地龙。

再然后,整个北方与中原都流行了起来,便是南方也有人发神经仿效。

不提地龙,只说坐下的一瞬间,五人几乎是心有灵犀一般,一起偷偷抬头,去偷瞥了一眼刚刚扔下什么文书的赵官家,然后又迅速低头,只是赶紧去看石凳下已经开裂的石板纹路……这些纹路,在数年内,已经不知道被多少人给看过、研究过,怕是将来还要被不停的看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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