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挚笑道,“自然,师姐放心。”反正宋夜也进不了第二局了。
江南鱼点了点头,便提剑走了。
第二局,沈挚抽到的是风一更的一名琴修。
那人姿态儒雅,背负桐木古琴,通身打扮皆是一片雪白,看起来干干净净又斯文得体。但沈挚隐约看到这人的腿有些发抖。他想起自己抽到他时,似乎他也是突然哭丧个脸。
趁着付青还没说话,这琴修少年先向沈挚鞠了一躬,随后急迫地道,“在下学艺不精,还请沈兄多多关照,这身衣服若是沾了血是很难洗的。”
沈挚皱着眉看了看他那身白衣,不大明白他为何没头没尾说这些,只能干笑一声道,“哦。”
气氛忽然间尴尬起来。
但再尴尬的气氛一旦打起来,就灰飞烟灭了。这琴修少年看起来瘦弱腼腆,使琴决攻击人时却十分熟练,一手抱着琴,另一只手在琴弦上按压抹挑,琴音阵阵,如风入松林。
沈挚不懂音律,只知看那琴上挥出的一道道白刃。但他这次没再一昧闪躲,而是提剑相迎,青光白光以极快的速度击在一起,发出清脆响声。
片刻之后,那少年的体力似乎有些跟不上了,琴声慢了一拍,那桐木古琴的声音一断。他便发现颇为骇然地发现沈挚的剑刃已点在了自己的琴弦上,再往前一点便是胸口。但沈挚显然是点到为止了,冰冷的剑刃轻轻一触琴弦便收回身侧,微笑道,“承让。”
少年也将琴收回袋中,结结巴巴地道,“多……多谢。”
沈挚觉得莫名其妙,“你谢我什么?”
“谢……谢你没有把我踢下去……”少年说完,脸已红透了,背着琴迅速跳下了湖中台。
沈挚:“……”有毛病。
接下来,便是第三场对决。
能进第三场对决的,基本就可以去四方道会了,沈挚也没想太出风头,因此刻意输了几把,将自己的名次堪堪弄到第十名。
四宗小会结束时已是繁星密布,皓月当空。
李淮风在四景门的“无己殿”办了宴会来款待禹州的这些仙首。
累了一天的弟子们却还是要挤去饭堂。他们中场休息的时候其实吃过一顿,但整个下午不管有没有进第三局,所有人都必须留在浣花湖边看着也是累人,因此一到了饭堂还是狼吞虎咽。
沈挚不需要吃东西来填饱肚子,但杨枫忽然十分热情地邀他去饭堂,他也没拒绝。他想,这人也是太实诚,知道自己曾和他“同病相怜”后就把自己当好兄弟了。只不过在排队时他显得一点也不急切,见有人插到自己前面也没说什么。
忽然间,他回眸一瞥,看见一个弟子的盘子里盛着清蒸螃蟹。
沈挚微微挑眉,也不知自己是怎么想的,忽而退出了排了许久的队伍,走向那正在找座位的弟子,开门见山地问道,“请问,这螃蟹是在哪个队伍打来的?”
那弟子指了指最右边的那个队伍。
一刻钟后,杨枫守着自己已经不冒热气的饭,终于等到了沈挚捧着一盘子螃蟹走过来。
沈挚坐下来,道,“你怎么不吃?”
“沈兄还未来,我先吃似乎不大礼貌。”
沈挚笑了,“哪有什么礼貌不礼貌的,我从不讲究这些。若是杨兄不来,我可半点也不会等。”
杨枫听了这话,却并不生气,他的眼睛还盯在那盘露着雪白肚皮的清蒸螃蟹上,疑惑道,“沈兄的饭呢?”
“这就是。”沈挚用筷子戳了戳螃蟹腿。
“我是说,米饭。”杨枫顿了顿,抬起头讶异道,“莫非沈兄晚上只吃螃蟹果腹?”
沈挚闻言神色也古怪了一瞬,似乎在纠结什么,但他很快便道,“不行吗?”
“啊……可以……可以。”杨枫想了想,也觉得这是别人的爱好,自己不该多嘴,因此忙不迭点头。
然而沈挚并不喜欢吃螃蟹,也不会吃。
他趁着杨枫不注意,将一整盘螃蟹都放进了乾坤袋里。
待杨枫也用完了饭,他们便往山一程走。路过无己殿时,里头依旧灯火辉煌,举杯换盏声此起彼伏。沈挚顿了顿脚步,转眸看了一眼。
殷灵均今日没有来四宗小会,莫非还在漠河?
“沈兄?”见他突然不走了,杨枫唤了他一声。
沈挚对他道,“杨兄先回去吧,我突然想起还有些事未办。”
杨枫也不多问,点了点头便先走了。
他一走,沈挚就转身向雪一更的方向去了。虽然殷灵均灵力强大,但性子实在让人头疼,他必须去雪一更确认一下才能安心。只是快要走到雪一更时,一个人影忽然挡在了他身前。
沈挚看了眼月光下红袍若火的少年,冷冷道,“让开。”
左闲怒道,“你竟然叫本公子让开?!不就是能参加四方道会了,你拽什么拽?”
沈挚实在懒得同他废话,可又不想在雪一更前同人大打出手,便道,“你找我什么事?”
左闲道,“本公子觉得你剑法不错,咱们干一场?”
沈挚:“没兴趣。”说完,他看了一眼左闲,道,“你就为了这个无聊的理由跟了我一路?”
“谁跟了你一路?!”左闲瞪着他否认,“只是碰巧!”
沈挚又道,“你私自找我对决,不怕被你们长老骂吗?”
左闲不耐烦道,“那老头才不敢骂我,你到底打不打?”
“不打。”沈挚说着便要无视他走过去,却没料到左闲为了让他停住脚步直接伸了剑刃去拦,那剑刃并非凡品,削铁如泥,直接将沈挚系在腰间的乾坤袋割开了。
灵石、灵丹、灵草,加上被五花大绑的清蒸螃蟹散落了一地。
左闲震惊道,“你还没吃完?!”
沈挚:“……”你他妈的果然是跟了一路。
见他神色骤然冷却,左闲也知是自己惹怒了他,可由于天生的骄傲性子,放不下脸面去道歉,只能结巴着道,“……谁……谁叫你……不停下……大不了我赔你一个,喏……”他说着,直接扔了一个绣着金线的乾坤袋过去。
沈挚没有接,任由那乾坤袋掉落在地。随后,他默不作声地将灵丹灵药收回腰间,也没管那些螃蟹。
他越不说话,左闲就越是心惊胆战,虽然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害怕一个修为比自己低的人。
收好了东西后,沈挚终于慢悠悠站了起来,道,“你不是想和我打吗?”
“啊……啊?”
“啊什么啊?”沈挚冷然道,“要打就打。”说完,他已将长剑握在手中,飒飒寒风吹拂着青色衣角,以及如墨的黑发。
左闲还未反应过来,白皙的脸上已被割出一道血口子。生疼生疼。他自从加入了清镜山就没受过这种委屈,谁不知道他是禹州城主的外甥,哪个敢这样伤他?!
偏偏沈挚敢。
于是他连剑决都没使出来,胳膊上,腿上都已被割出许许多多细小的伤口,沈挚下手很有技巧,流血不多,却能让他极为疼痛。左闲这才开始后悔了,他不该来找沈挚的!可这人此刻已经疯魔了,正一步步地向他走来,浑身都是杀气,他连跑都跑不了!
很快,左闲就被逼到了雷霆结界之前。
但他不是四景门弟子,自然不了解什么雷霆结界,因此还在无知无觉地往后退,待沈挚发现他快要靠近雷霆结界时已来不及提醒了,轰隆隆的响声过后一道云雷直接朝着左闲劈了下来。
却在这时,不知从哪儿聚来一片白光,光芒温柔,却将左闲整个人罩在了里头,硬生生挡住了那道骇人的雷电。
两道光芒相撞,迸发出更加强烈的亮光,让沈挚不禁眯起了眼。
殷灵均今日穿的是一身云锻锦袍,面容俊美,不怒自威,配着他披散在肩头,只用一根发带竖着发尾的乌黑发丝,整个人看起来都仙气凌然。
被救出来后,左闲几乎吓懵了,坐在地上半天说不出话来。
若在平时,殷灵均才是最手足无措的那个,可今日他也有些反常,没去管心理受到严重冲击的左闲,先面色严肃地弯下腰拾那些已经脏了的螃蟹。
沈挚颇为无语。
他一时该做什么好。目光飘忽一阵,定在殷灵均身上,见他雪白的衣袍在地上拖来拖去,不由可惜起来。他轻叹口气,走过去拽住殷灵均的衣袖,道,“仙尊……”
殷灵均很快转过头,目光灼灼,捧着捡到的螃蟹蹭了过来。
沈挚蓦然知道他为什么不对劲了。
殷灵均身上竟然满是酒气!
他强忍着笑意道,“仙尊,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去喝酒了?”
殷灵均迷茫地摇摇头。
沈挚也没期望能问出他什么,于是决定先送他回雪一更。他正要拉着殷灵均走,猛然看见左闲,便微微一笑道,“左小公子若是腿好了便赶紧滚吧。今晚的事可千万别告诉旁人,否则……”
他脸上的笑意加深了些,“你会死的很惨。”
左闲闻言又哆嗦起来,比方才哆嗦得还厉害。沈挚知这小公子没吃过什么苦头,所以才经不得一点吓,摇了摇头便不再看他,直接踏入了雷霆结界。
但他很快便觉得,自己不该进来的。
回到了雪一更的殷灵均宛如脱缰野马,东南西北分不清不说,还走着走着就不见了人影。待他好不容易把这条醉醺醺的龙生拉硬拽回了主阁前,两人又在寒池边僵持了起来。
殷灵均用清澈的眼神看着寒池,道,“洗澡。”
沈挚:“……回去再洗。还有,我同仙尊说过多少次了,这螃蟹已经脏了,不能吃了,赶紧扔掉。”
“不行。”
“……”沈挚头疼不已,正不知该拿他怎么办才好,转眼间殷灵均已经跳进了寒池,带起一阵阵寒凉的水花。
他自己下去不算,还向沈挚伸出一只手,沈挚下意识要拉他出来,却因为力道不够反被他拉了下去,寒池中瞬间又溅起一片水花。
沈挚:“……”该死,忘了自己还是少年人的身子!
“咳咳咳……咳咳咳……”
他猝不及防落水,全身尽湿不说,还呛了水进嗓子,咳得两颊通红。且因为刚服镇灵草,灵力暂时还是筑基期,自然没法抵御寒池的冷意,不由得浑身发抖。这时候,他忽然看见殷灵均向自己靠了过来。
他皱着眉,还没来得及开口说什么,仙尊就已经用自己的额头抵上了他的额头,一团温热的光晕瞬间萦绕在两人之间,让沈挚不再那么冷了。
他心中觉得稀奇,殷灵均都醉成这样了,竟然还知道帮他度灵气取暖。
但他转而又想,这人要是不拉自己下来能有这么多事吗?!
然而体面话还是要说的。待殷灵均将额头分开一点,沈挚便道,“……多谢仙尊。”一出口,嗓音果然沙哑得厉害。
殷灵均湿透的发丝还沾在脸侧,束得紧紧的衣襟紧贴着皮肤,面上神色冷淡,仿若一尊高高在上的水神像。闻言,他忽而再次朝沈挚靠了过来。
沈挚怔了一下,随即起了戒备之心,往后头退了一些。可殷灵均只是轻轻抱了一下他,又很快松开。
“还冷吗?”殷灵均淡声问道。
“好多了,谢谢仙尊。”
“没事。”殷灵均或许真是醉蒙了,顿了顿,竟又道,“若还冷,我会陪着你。”
沈挚沉默了一会儿,低声笑道,“陪我?仙尊该陪的另有其人吧。只可惜,我再见不到那位师母了,也不知是怎样风华绝代的人物。”
他说完,就从寒池里走了出去,湿漉漉的衣衫在青石板上留下一道道清晰的水印。他在月光下漫无目的地走了许久,每每回头之时,殷灵均都在后头不紧不慢地跟着自己。
沈挚冷笑一声,终于停下脚步,缓缓回过头,问道,“师尊知道我是怎么死的吗?”
殷灵均的脸色蓦然苍白如纸,他的双手本垂在衣侧,此刻也都攥成了拳。
沈挚淡淡道,“我的魂魄不全,生前的很多事都记不清了。若师尊不想说,我也不会怪师尊。只是,既然酒醒了,就莫要再跟着我了。”
殷灵均眸光一动,似乎打算走上前说些什么,却在这时,忽然有个东西从他身上坠落了下来,发出“叮当”的轻响,让他一下子顿住了脚步。
他还没来得及弯腰去捡,沈挚已垂下眸子看了过来。
那东西是系在殷灵均的里袍腰带上的,沈挚先前并未注意到,如今看来,应当是玄鳞仙尊系得不紧,才会被水一冲就松了。
但关键的不是这个。
而是——
这东西分明就是他那丢了的七彩灵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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