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远图简直执迷不悟。
柯语微突然笑了笑:“远图,我送走了许多故人,北溟、章念、中益,哦,还有柏万元,好像次次都是假手于人。”
十音听见拧开酒瓶的声音,刚才任远图喝的是威士忌,那个螺旋酒盖的酒瓶就在桌上,剩酒还有不少。然而却无液体吞咽的声音,没有人在喝酒,有液体咕咚咕咚不断地淌,液体落在……十音认为应该是在地毯上。
这是何意?敬远方的故人?抑或……
十音暗觉不妙,孟冬俯下来率先知会她,见机行事,随时预备一起撤走:“你跟住我,不许在前。”
“我是警察,当然我掩护你!”十音说。
孟冬由得她过嘴瘾,往那脑袋上揉了一把。
酒液汩汩流下并氤开,直至十音听见那个酒瓶已经空了。
柯语微接着说:“远图,还记得从前我在古城养的那只金毛猎犬么?它十年前得了肺癌,走的时候瘦骨如柴,痛苦到了无以复加。我不愿看我爱的人也受这样的苦,我宁愿送你一程。”
送你一程。
这话用她娓娓道来的语气,别有一种森森之气。
任远图带着难以置信的恐慌,急道:“阿九,当年临别,你说为我备了礼物,我真的没想到是这样的惊喜。我心里对你充满了感激,等到我的手术成功,我们一生都不要再分离了。好不好?”
任远图终于换了话锋,他大概已经觉出了恐怖,也意识到九先生是绝不寻常的。
十音实在忍不住:“孟冬,我头次听到男人骗人,这样可怕。”
在她听来都像骗鬼的话,不知柯女士会不会信?
孟冬嗤笑。
“你可永远都不许骗我。”十音心有余悸。
“我只有被骗的份。”孟冬的唇滑下去,一口咬住了她,不让开口了。
“远图,我想问你一个问题,脑移植术后,你认为那具身体里的灵魂,从此以后究竟是你,还是梁孟冬?”
这个话题颇有些哲学意味,发人深省,连十音都凝神想了想。
“人有没有灵魂,我不知道,但我相信忒休斯之船(注①)。至于那船是不是最初的那一搜,谁在乎?重要的是它至今仍在海上航行。”任远图的攻心能力显而易见,“阿九,往者不可追。这是你给我最好的礼物,我们一起,让你的礼物有意义,好不好?”
副厅里有衣物相触的声音,十音仔细辨认,还有细微的摩挲声,急促的呼吸声,任远图的略显微弱,也有柯语微的。
“远图……”柯语微声音颤动,幽微的恨意里,夹杂着无可奈何的笑,“现在说这些都迟了。”
“阿九,别这么悲观。”
剧烈的衣物接触声,相当剧烈,以及同样剧烈的亲吻……
十音三观尽碎了,她小心给孟冬描述:“他俩在拥抱、接吻,就很激烈那种。”
孟冬听不见那些细微响动,想着都恶心得要命,双手捂上她的耳朵。
“远图。”
谢天谢地,副厅的响动终于住了,柯语微在问:“你是不是又开始痛了,要不要再来一针?”
“不必了。我送你回去?”任远图像是在为柯语微整理衣衫,“去你那里,方便么?”
“不方便。”柯语微说。
“那么去我那儿。”
十音在想,他是不是吓得手术都搁浅了?
柯语微拒绝:“不用了。”
“嫌弃我?”任远图低声问,是那种蛊惑人心的问法,“还是想等我手术成功……”
孟冬再次去捂十音的耳朵,那狗屁手术压根就不会开始,但他不愿意加加作半点联想。怕她心里蒙上阴影。
十音要吐了,她计算了一下时间,入内将近两小时了,厉锋他们不见他俩出音乐厅,应该会启动A行动方案。
孟冬示意她预备冲出去,一人制服门外一人,理应不是难事。
但门外冷冷的声音,让他们暂缓了脚步。
“根本不存在什么手术。”
柯语微竟替孟冬把那心头的话说出来了,她刚才还在和任远图……变脸又似个无情的人了。
“阿九?”
“还记得我在实验室的第一个意外发现么?那些小鼠的面庞……”
任远图似乎意识到了,他惊呼:“这不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我把那个发现赠与了你,还害得任医师挨骂了,你把我恨得要死。”
柯语微在叙述所长那天的强硬态度,那使得她下定了一个决心。
柯语微忽然说:“我十七岁那年夏天,我的猫咪难产,我决定给它做个手术,我七姐却把它抱走了,说我那样会弄死它的。远图,这事我和你提过么?”
“没有。”任远图问,“你想说什么?”
“说我不习惯被任何人说‘不’。后来母猫生下小猫死了,我去了医学院上学,七姐帮我把小猫养大。呵呵,她以为我会领情?后来她的狗分娩,我特意不远千里赶回家,为那条母狗做剖腹产。”
十音本以为柯语微只是爱好给宠物做手术,听她接着说:“术后感染,那狗的死相特别惨。还有我的七姐,比我那短命小弟走得还早两年。”
十音一口气梗在胸腔,这位女士,她真的是个人?
“所长是个蠢货,真可惜他是看不到了,那个试验,我让它变成了空前绝后的杰作。”她在说孟冬,是她的杰作。
“老所长……”
柯语微不容他问:“无关紧要的人。”
任远图不确定,也许他仍不敢采信:“这么说,只有北溟和许中益知道你的试验?”
“许中益不知道,他只是贪得无厌,我这里拿了笔钱,还耍小聪明,一石二鸟想要把女儿嫁进梁家去,真是什么便宜都想要占。后来见他那丫头废了,敲我敲得就更狠了。换你也不能忍。”
“至于北溟,我本以为他是个聪明人。可惜他拒绝从善如流,也就是自寻了一条死路。聪明人犯起天真来更无药可救,他真把那小天才当成他家的女婿了。那时他的公司、实验室已经一败涂地,他捧着他的实验室模拟数据,打算去找若海和景蓝坦白……”
“你阻止了他。”任远图了然道。
十音揪着心等听下文,柯语微却没有展开:“北溟还是可惜了。我们共事三年,他却并不了解我,我的杰作,会任别人予取予求么?我有时在想,其实我应该先找人给北溟讲讲我七姐和小弟的故事,他大概也不至于那么一意孤行。”
任远图追问:“念念……她是怎么死的?”
“想听细节?”柯语微的声音依然是淡如水,“我不在场,是听的转述,不过都是些贪生怕死的凡人,用的一些非常手段……哦,那次还真有些特别,刚才我好像提过?就北溟那个女儿,把我的人干掉了。”
十音几乎无法呼吸了。
贪生怕死、非常手段。
撕心裂肺的暴雨夜再次袭来。耳畔有隆隆声,雨线……将天地都淹没的雨,卷走一切的雨。
心脏有剧烈的刺痛感,然而它还在跳动,还伴有猛烈的回声,震得她鼓膜生疼。
十音几乎要挣脱那个怀抱了,什么任务、职责?她的眼前只有血海……
孟冬死死摁住她:“加加。”然而十音此际力大到将他的臂弯都弄痛了。
“加加。你想想我,想想我们。”孟冬没有松开,他贴着她,密密吻她,试图唤醒她,“还有那个律师,我们得找到他。”
十音身子松了些,暴雨声远了。孟冬是真实的,吻是热的,是熨帖的那种热意,是数不尽的爱。
“一会儿我先出去,记得?”孟冬在嘱咐,他想起柯语微手里还有吗.啡注射器,他尽力在让十音分神,“加加,你听听,她有其他武器么?”
“还没听出来。”十音落着热泪去回吻孟冬。
八年前脱险后,十音孤零零坐在那间审讯室,云中岳给她倒了热水。她喝下去的那刻,听见云中岳叼着烟,在对同事摇头轻叹:“小姑娘太狠了。”
十音后来一直是悔的,如果她不那么狠,她是可以等到孟冬的。
任远图不询问那些故人,他在纠结那个试验:“阿九,你在逗我,相貌修改试验劳心劳力,却根本没有多大价值,所以你做的就是复制试验,对不对?我手上有不少取样化验报告,孟冬的。”
“不,没有逗你。你可以复制他的指纹,我为什么不能复制取样?至于你的取样为什么会出偏差,我本想提醒你,也许该清理门户了,想想又觉得不必。想看么?在我的每个实验室里,都存着许许多多你的细胞核,或者说,是任研究员的细胞核。”
柯语微提到了任远图在古城医学院的职务。
任远图微颤着声:“你说的礼物,就是一个相貌编辑成我……”
“当然不是,这是给景蓝的礼物。”柯语微说,“你的礼物,我当然不能交到别人的手上。我反复探索,失败、成功,盼着此生永存,我能与你成为传奇版的——双忒休斯之船。在某一天之前,我和现在的你一样,的确这样心心念念地期待过。”
“哪一天之前?”
任远图急急追问,仿佛这样,他就能把那份礼物追讨回来似的。
“忘了?其实你应该记得再清楚不过的,二十五年前,那天我睡着了,你亲手为我注射卡前列素氨丁三醇。对,就是那一天。”
“阿九?”任远图失声唤。
“你杀死了他们俩,你、和我,是你亲手杀死的。毁船的人是你,妄想再次扬帆启航的也是你。我有时候很追悔,为什么要遇上你,要爱上你这么一个贪心人?”
二十五年前,柯语微的腹中胎儿不是她与任远图的孩子,而是他俩一比一的复制品。她制造了一组他俩的人形供体,计划亲自诞育、养在人间,充当可供更换的零件……
惊世骇俗、动心骇目,十音想起刚才柯语微的那个问题,有关灵魂。
如果他俩也有灵魂,那便是恶魔在人间。
柯语微已经转了声调:“远图,这次的深渊,我不打算陪你一起跳了。山水有相逢,我们来生再见吧。”
来生,再一起祸害人间?
十音暗觉不妙,她听见打火机的“嚓嚓”声了。
外面有一条浸饱了酒的地毯。
作者有话要说:要结局了我却在修文。这章有半章几乎是重写的,如果路过,有兴趣可重看,不过对整体剧情影响不大。
注①:
忒休斯之船(TheShipofTheseus),是一个古老的思想实验。
它最早出自普鲁塔克的记载。描述的是一艘可以在海上航行几百年的船,归功于不间断的维修和替换部件。只要一块木板腐烂了,它就会被替换掉,以此类推,直到所有的功能部件都不是最开始的那些了。
那么问题来了,最终产生的这艘船是否还是原来的那艘特修斯之船,还是一艘完全不同的船?如果不是原来的船,那么在什么时候它不再是原来的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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