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孟冬未发一言,他只是默默守着,半只手掌覆在显示屏上。屏幕没什么温度,他甚至觉得指尖冰凉。
屏幕里这个泪流满面的人,哭得他心都要碎了。
余十音才意识到摄像头并没关闭,她收拾情绪,找来纸巾。
“我明天去给宝贝买哦,今天我们就到这。”
十音将电脑推去一侧的时候,镜头里再次出现了那处焦红肌肤,她左手外侧、被漂白水灼伤的那一片。
梁孟冬本来在合琴盖,目光瞥见,手带落谱夹,书页散了一地。
十音听见东西掉落的声音,她没有催促。
那头愈发静默,对方应该是在一间隔音很好的屋子里,现在连那头的细小声音都可以听见了。是年轻男性的呼吸声,不是小朋友……
十音猛然意识到了什么,错愕间,对面人“哼”了一声。
夜变得极静,几间琴房内的琴声,琴行外偶尔驶过的车辆声,逐一微弱下去。
“孟冬。”十音唤。
那边悄无声息。
那一声十音再熟悉不过的“哼”,就有如钝器锥心。十音看不见他,但知道他能看见自己,对着眼前漆黑的屏幕,她不敢倾诉思念,更不敢说太多歉疚的话,那都太轻飘飘了。
“孟冬,你弹琴的时候,我听着有点难过,弹到人心里去了。我不知道是你,我应该知道的……只有你。”
从来是不懂得收敛情绪的人,现在她在强忍泪意;向来伶牙俐齿的人,却连整句都说不好。
为难她做什么?梁孟冬想命令她原地等,末班车不是没有了?
视频里出现了其他人的声音。听起来是个小男孩,最多十五六岁。他在提醒十音明晚的事别忘了:“你在太好了啊,我还在想怎么找你彩排呢!”
“明晚?”十音的声线很低。
男孩不叫她老师,喊得倒亲昵:“你忘了?十音姐,我们那个演出啊!”
“演出……”
“姐你真忘了?我哥昨天早上临时出差,建议我来找你救场,我们排练效果不是挺好的?我找店长预约过的,说好费用在您的课时费基础上翻倍……”男孩年纪还小,提及酬劳,似乎是有些难以启齿。
也许是知道孟冬也能听到的缘故,十音其实更局促:“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会去的。”
“这就好!还以为你要抵赖!既然你在,来排练室,一起过一遍好不好?还有,效果器遇到点小故障,姐你帮我看一下。”
十音没抬头:“马上。”
男孩恐怕才觉察出异样,声音里有了犹豫:“姐,你没事吧?”
“我没事,就来。”十音说话有鼻音,声线很低。
“是不是那人又来过了?”男孩的声音登时警惕起来,“他敢欺负人,可惜我哥出差去了……我来找人!”
“不是不是,不用。”
“姐姐我们不急,你慢慢过来。”男孩挺体谅,老气横秋地嘱咐,“需要帮忙,你要告诉我。”
除夕夜老爸和孟冬把酒谈天的样子,十音依稀还记得。
那天的心境很难忘,爱的人都在眼前,没有什么比这更好的时光,没有什么比她更幸运的人。
那夜的爆竹声,在记忆里依旧隆隆,像遥远地方的雷声。
老爸已经不在了,这事实十音依然时常无法接受。但最难的日子毕竟过来了,她顺利考回学校、租到房子、找到工作……
此时此刻,她知道摄像头对面的人就是孟冬。
她的心都要跃出来,她用尽全力回到这里,而孟冬一直在找她。有什么比她更幸运的人?
“孟冬你还在是么?”
梁孟冬什么都不想答,效果器?她倒是长了本事。
不过十音并没去修什么效果器,也没立刻离开:“你这学期还是老样子,大部分时间住宿舍?”
不住宿舍要住在哪儿?
“孟冬,我们系和演奏系大一暂时不在一个校区,好在也不远。你现在的宿舍楼在淮海中路,对不对?”
孟冬找到了她,那么转专业的事,他已经知道了。
“明晚我有个工作,工作一结束我就去找你,去你宿舍楼下好不好?会有一点晚,孟冬,你等等我,再等我一下。”
梁孟冬摸到一支烟。
十音可以听见,那端有打火机的火石撞击声,火苗刺啦燃起来了。但她知道烟最终没有被点燃,火机被放了回去。
“你不用答复,无论如何我都会去。我现在必须下了,明晚你等我电话。孟冬,你生我的气是应该的,我知道错的。”
“错……”
他一个整字没能出口,她的头像黯下去了。
余十音只在说要他等的时候,才稍带了些从前的语气。除此之外,她全程陪着小心,认错时声音甚至在颤。
梁孟冬看了一眼时间,明晚她要去给那个小孩救场。她要他再等一等。他为什么还要等?
租用排练室的是个高一学生乐队,刚才那男孩是乐队电吉他手,叫宋之洋。
这个长假,宋之洋的乐队每天下午都来排练。乐队明晚有个校园演出,因此才那么晚了还在加练。
前两天,乐队的电音提琴手骨折住了院。小宋的哥哥在一家声学工程公司任职,他是专业人士,各种乐器都比较精通,被弟弟央着跑来补过几回缺。奈何他工作真挺忙的,临时又出差去了,他便建议小宋找了十音,在演出的当天救场。
这会儿的排练室里,效果器确实出了一点故障。
还挺麻烦的一个问题,它每次重启只能确保三分钟的正常工作,之后就会自动随机变调,陷入混乱。
琴行负责电音室的老师早下班了,十音只摸过几回琴,根本没处理这类故障的经验,宋之洋只能致电远在香港的哥哥。编曲的作者就是宋之洋他哥,对方有他的专业判断,认为是电压问题造成的程序错乱,提议用原始办法:“十音,你按我的提示操作,重新加载一遍编曲。”
十音按部就班操作完所有步骤,效果器重启……本来只是编程错乱,现在设备毫无响动了。
宋之洋和十音又将吉他和效果器检查了一遍,所有的接口都接驳妥当,指示灯全绿……设备始终没有动静。
十音擦着汗,再次用宋之洋的手机拨通他的哥哥,二人重新讨论对策,琴行外的门铃在响。
**
尹嘉陵从小玩电音乐队,梁孟冬参与虽少,那些设备毕竟看都看熟了。他很快搞定了效果器故障,顺便纠正了宋之洋两个技巧问题,还修改了三处编曲,曲子锋芒顿增。
听说乐队明晚需要一个提琴手救场,梁孟冬拨了个电话,简短交流了几句,交给了宋之洋。
那头的尹嘉陵毫不谦虚:“song乐队听过?”
宋之洋眼睛都亮了:“听过、当然听过!”
“曲子很简单,这么晚我就不过来了,清晰版的编曲你用邮箱发我,明天中午我来找你,下午彩排,晚上应该不会拖你的后腿。”
song乐队在小圈子里的名气很响,尹嘉陵又是专业的提琴演奏者,有这样的大神救场,明晚现场的预期效果何止强了几个层级,一众小朋友兴奋得摩拳擦掌。
“你哥出差去了?”尹嘉陵还在确认。
“对,昨天一早走的。”宋之洋特别高兴,“姐,嘉陵哥也认识我哥。”
尹嘉陵清咳了一声。
**
孟冬半夜打开宿舍门,尹嘉陵颇为意外:“怎么见了面,反倒想着回宿舍了。”
“太晚会吵到外公。”
“我指你的公寓,不带她去?”
“怎么带?”
尹嘉陵想起来,也是,孟冬那个小家,他去看过一次。很干净,但家徒四壁,连窗帘都没有配。
“送回了家?”
“嗯。”
尹嘉陵故作老成地问:“骂过了?出气了?”
“没有。”
“不会话都没说吧!这样狠?”
的确没和她说一句话,不过孟冬没答。
“我刚才又找小朋友打听过,余十音和宋之洲应该不算熟。我看是纯属巧遇,不是故意求助他不求你。”
“哦。”
梁孟冬很平静,他在取替换的t恤。
尹嘉陵有些卖老的语气:“改专业的事,余十音解释了?
“解释什么?”
“你赌对了,这家伙是回来了,但她主意也太大了吧!她专业那么好,不商量一下就独断专行,现在木已成舟,扭转起来就麻烦了。是因为钱?”
“不许去问她。”
“孟冬,知道你在气头上,我让宋宋去骂醒她,赶紧找教务处提转系申请,早提早好。你又不是养不起。”
“你这是人话?”
“是实在话,你自己舍不得骂,别人骂也不行?”
别人?
“凭什么?!”梁孟冬摔门而出,洗澡去了。
尹嘉陵没明白,自从高中以来,孟冬的脾气越来越好,怎么今天说炸就炸了。
之前,梁孟冬忙了一个晚上,和宋之洋的乐队沟通顺畅,却直到上了出租车,他都没和十音说一句话。
路程不长,十音好几次欲言又止。
车在弄堂口停下来,夜的确很深了。
余十音应该是想告诉他,爸爸出事了,爸爸已经不在了。
可大概是真的艰难,她终究没能出口,只是说:“孟冬,你大概已经知道了吧。”
他看着她,看着她耳边的那些碎发在风里拂动。
“孟冬,我没来得及去办电话卡,妈妈现在还没有电话。妈妈不知道我会那么晚下班,她一个人在家等我,要急坏了。我很多话想和你说,明天可以么?明晚我不用去演出,可以直接找你。”
梁孟冬的脚步没有住,直直往弄堂里去了。
“这弄堂很长很窄的,前面那个转角有个垃圾房……气味不好。你不要送了,这边夜里挺安全的,你放心!”
无论她怎么劝阻,孟冬的脚步总是不停,十音一路小跑着才跟得上,她终于拽到了他的袖子。
十月初的天气,夜里降了一丝温,孟冬依旧只穿了一件短袖。
孟冬下意识地挣了一下,十音冰凉指尖划过他的手臂。他身子僵了僵,脚下放慢了,仍没有停。
十音小声问:“你来过啦?”
孟冬认识她住的地方,他来过这里。
“小区旧了点,好在离学校近,周围买东西也方便。我算过,远一点的房子新些宽敞些,但那些地方琴行少,不好找工作,其实也不划算的。”到楼门口了,十音发现他的脚步顿下来,“再说,离你太远了。”
“转专业的事是我自己定的,妈妈很生气,怪我主意大。妈妈离开院校许多年了,家里的钱她从来也不管,我不忍心算给她听演奏系一年的花费。但是孟冬,你清楚的,演奏系一年的加课费、大师班、比赛旅费……音教系只有学费一项,还有机会申请助学补贴,一进一出,一年至少要相差二十万。”
十音以为会听见孟冬哼一声,但他没有。
他只是静静望着她。
演奏专业人才的培养成本确实惊人。从前十音不懂,但孟冬盘算大学要和十音一起出国、疯狂灌录唱片赚钱那会儿,这笔细账十音是听他讲过的。
那一年孟冬年纪还小,刚有了可观的收入,他急于脱离那个家、让翅膀变硬的心,比如今迫切得多。
不是不报,时候未到,余十音现在是活学活用了。
从前他灌唱片,尹老师批评他,余十音也数落他,说他“透支音乐生涯”、“鼠目寸光”……她自己呢?
梁孟冬好几次都想出声的。
也不是想怎么凶她,就是想斗斗嘴。
刚才见了面,他始终不给她正眼,但偷眼看过她那只被漂白水灼伤的手。他只觉得恨,这人什么时候才能学会不那么莽,好好爱惜自己!
可在这昏暗弄堂,余十音小心措辞,极诚恳地在解释她转专业的种种。
那年,十音数落他的那个晚上,他们只是在憧憬纽约至费城的车程;斗转星移,今夜的眼前人,她没有哭诉她刚经历的家破人亡,也没描绘途中艰险,她只是娓娓讲述着一笔笔账,她说得愈细致,他就愈知道,她是真真正正地精心思量过每一个细节,也计算过每一笔钱要怎么来、又怎么去。
路灯的光线太微弱,相比起来,倒是她眼眸中的光芒更闪。
他们好久没有离得这样近,余十音变得有些不一样了,神情里少了几分没心没肺,笑得少了,但仍是爱笑的那一种。
她不晓得,听的人心如刀绞。
“暂时还没有回头路,不过我会努力看看,万一我打工收入还不错呢?我问过的,努力一点,说不定有机会转专业。”
是真心话,还是为了安慰他?
“你相信我,我会努力的!”
梁孟冬的目光正好落在小楼的墙面上。
他今天下午独自步行来过这里,这是建造于上世纪五十年代的小区,住户不少。学校从前也有这样的教工宿舍,他知道这种房子墙体很薄,屋内潮气重。
梁孟冬自问,尹嘉陵口中“又不是养不起”这样的想法,他之前并非丝毫没有。他今夜好几次想开口建议她搬家,又不是没有地方住。
可当她说完这些话,孟冬实在有些庆幸,幸好没开口,像一个轻浮的无耻之徒。
“我想过总有一天要给你解释这些,我一直提着心在想,怎么给你说才好,所以一来忙着赚钱,二来是有些逃避。我总以为,大概看着你就会不好意思说完,会窘得要命。但现在好像也没有,看到你我特别安心,没想到现在就这么说开了。”
十音又将手放在了他的t恤的袖口上,轻轻扯了扯,扯袖子的动作有一点无赖:“还爱我么?”
梁孟冬猛地将目光投回她的脸上。
“你不说话,我也明白的。”十音再次用力扯了扯那只短袖子。
嗤,笑得那么好看做什么?他可没心思笑,他想把她揽进怀里,好好抱一会儿。
他刚拨开她的手,听见十音忽然说:“孟冬,我前几天遇见宋学长,哦,就是宋之洋的哥哥宋之洲。你应该不记得他了,他从前是学校声学工程系的师兄,我在他的项目组里当过志愿者的。”
……
“其实就算不知道是你,我明天也想去找你的,不光因为唱片。那天在琴行,有个很粗鲁考级生的家长,跑来琴行找麻烦,宋之洲跑来找之洋,正好帮忙解了围。我半天才认出他来!宋学长听说我的专业选择,痛心疾首,很严厉地批评了我。他认为转专业我就是意气用事了,他一直以为我是真心热爱演奏。”
……
“我说我当然是!唉,宋学长一听,骂得更狠了,他说办法明明有很多,我就是胆小鬼、逃兵。嗯,他骂得有道理,骂醒了我。”
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