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吃罢午饭,薛家人都?去歇着了,周氏将四处收拾干净,便回了屋。
进门就看见男人歪在炕上,薛青柏今儿在地里干了一上午的活儿,也?着实累得?不轻。
见媳妇进门,薛青柏道:“累了吧,快来歇歇。”
“累什么,都?是做惯了的。”周氏一面?说着,一面?脱了鞋上炕。她盘膝坐在薛青柏的腿边,按了按他?石头一样硬邦邦的小腿,有些心疼道:“倒是你,实在做不了就歇一歇,也?不赶着你做那一星半点?。对了,请帮工的事到底怎么在说,怎么也?没见爹说这?事?”
薛家有三十亩地,光凭薛家这?几个男人可不够用?,哪怕是老二?薛青松还在时,每年农忙的时候都?要在村里请几个帮工。
都?是乡里乡亲的,总不能让人一直帮着做,救急不救贫,这?道理?在哪儿都?通用?,所以薛家是一直花钱请人的。这?事都?是老黄历了,按理?说早就该有动静,可今年却是出了奇,马上就快播种了,可薛老爷子却一直没动静。
一提这?事,薛青柏就愁上了眉头。
他?犹豫了一下:“我看爹那样子,莫怕是这?回不想请人。”
“不想请人?不想请人,那怎么办?”周氏脸色有些难看起来,“那么些地,不请人难道把人累死不成?”
薛青柏砸了一下嘴:“我想莫怕是家里拿不出这?些钱。”
一听?这?话,周氏的脸色更加难看了。
薛桃儿在里屋,早就听?爹和娘在说话,她忍不住从屋里走出来,道:“爹,家里怎么可能拿不出来这?些钱。一个人一天三十文不管饭,一次请上五个,做五六日?也?就是不到一两银子的事。再是花钱,难道钱比人还重?要?莫怕是因为大房之前闹了那么一场,阿爷还想送薛俊才上学,才会这?样。”
“三十亩地,三个人做种,爹这?是想把你累死啊!”周氏声音里带着哭腔。
老四薛青槐虽也?帮着种地,可他?还有个货郎的事干,做货郎比种地来钱容易,这?个买卖老两口是怎么都?不会让停下的。而薛老爷子上了年纪,手脚早已不如以往利索,也?就是说这?三十多亩地,出大力的还是薛青柏。
“说什么胡话,爹不也?要下地。说不定这?都?是我胡思?乱想的,爹正打算办这?事。”
周氏嘴角噙着冷笑,也?不说话。
薛桃儿满脸忿忿。
薛青柏有些不自在地摸摸头:“好了,你们别担心,等下晌我就跟爹提提这?事。”
“反正你自己看着办,把你给累死了,留下我们孤儿寡母仨,你想想二?哥二?嫂走了,狗儿过得?啥日?子!薛青柏你别忘了,你也?是有儿子的人!”
周氏说完,就拉着女儿进里屋去了。
这?还是素来贤惠的周氏,第一次当着薛青柏面?前说这?么狠的话,他?一时竟是有些反应不过来,良久才面?露了几分苦涩。
*
下午从地里回来的路上,薛青柏就对薛老爷子提了请短工的事。
薛青柏在家里惯是个沉默寡言的,从来是只干活不说话,第一次在薛老爷子面?前说这?种越俎代庖的话,大抵也?是心里清楚薛老爷子的想法,格外有几分不自在。
薛老爷子看着自己这?三儿子。
比起老大和老四,老三要显得?老相?的多,虽说也?是生得?身材高大五官端正,脸上却有许多不符合他?这?个年纪的细纹。
这?是在地里久经暴晒下的结果,是皮被晒褪了一层又一层,常年缺失水分的干燥,才生出这?种细纹,只要是常年土里刨食的人都?是这?般。
他?整个人黝黑而精瘦,因为刚从地里回来,衣裳都?汗湿透了,脸上也?是油光四射的。明明现在也?才不到三月,常人都?是要穿夹衣的。
薛老爷子眼里暗了暗,本就有些微驼的背往下弯了弯。他?苦笑了一声:“是爹太天真了,总想着家里不宽裕,自己能干一些是一些,却忘了人也?不是铁打的。爹等会就去村里头问问,看哪家有闲人请几个回来。”
一听?薛老爷子这?么说,薛青柏更是局促难安。他?穿着草鞋的脚,在地上踩了踩,又搓了下大掌:“爹,若不行咱们自己就先干着,等干不了再说。”
薛老爷子直起腰来,大声道:“请人。你把牛拉回去,爹这?就去村里问问。”
太阳快落山的时候,薛青槐挑着挑子从外面?回来了。
刚进大门,就撞上几个村里的汉子一面?回头和薛老爷子说明天一早就来,一面?往外走。互相?打了招呼后,他?将挑子放进仓房,人回了屋。
孙氏见他?回来,就忙去给他?打水梳洗。
趁着薛青槐梳洗的当头,她压着嗓子道:“爹下午从地里回来,就去村里请了人,我猜着莫怕是三房那边忍不住了,和爹说了这?事。”
薛青槐一面?擦身,一面?说:“本就该请人,这?事三哥不说我也?要说,没得?把人都?给累坏了。”
孙氏啐了一口,道:“这?事你可别搀和,只管等着就成,你别看三嫂平时不吭不响的,心里有主意着呢。我就料想她沉不住气要冒这?个头,果然没忍下!”
“瞧瞧你说的这?是什么话,难道你就不心疼你男人,那地里活儿难道我就不用?干了?”
孙氏当即不说话了。
薛青槐看了她一眼:“不是我说你,把心思?都?放在正事上,一家人还要非要论个长短,累不累啊你!”
孙氏就不愿意听?了:“你当我想这?么累,我那是不想得?罪你大哥,还打算等毛蛋再大两岁,求了大哥教教他?,说不定毛蛋有那个本事,也?能考个童生秀才什么的,自然不想把大房给得?罪了。”
薛青槐不以为然:“毛蛋念书这?事,不用?你求,到了年纪自然能进大哥那私塾。”
孙氏送给他?一个白眼:“你是蠢啊还是傻,用?心教和不用?心教能是一样?你瞅瞅大房的俊小子,再看看狗子,同样都?是大哥教出来的,为啥狗子就是学得?比俊才少?哪个师傅教徒弟不会留上一手,他?难道不怕教会了狗子,把俊小子给衬得?不显了。”
“可这?次却是狗子赢了俊才。”
孙氏一窒:“谁知道他?是走了哪门子狗屎运,不中?了这?么多年,就那一日?中?了。再说了,就算是狗子,若不是二?哥二?嫂没了,你当你大哥会用?心教他?。你看看三房的栓子,年纪可也?不小了吧,你大哥总是说他?天资愚钝。照我这?么看,要不了几年,栓子也?要回来帮家里下地干活了。我可不想我毛蛋早早就回来干活,一辈子给人卖劳力,人家还嫌你汗臭。”
一听?这?话,薛青槐的脸色当即暗了下来。
孙氏这?话算是戳中?了他?的心思?,其实薛家几个兄弟,除了老三薛青柏为人木讷了些,其他?三兄弟脑子都?不差。
薛青槐比薛青山小了十多岁,当他?开?始懂事时,大哥就是爹娘的心尖尖,每日?只用?在屋里看书做学问,什么活儿都?不用?干。
没人知道薛青槐曾经也?很想读书的,小时候帮家里放牛,他?不止一次借着机会去邻村的私塾偷听?塾师给学童讲课,可他?知道他?是不可能读书的,家里已经供了一个,再也?供不起另一个。
二?哥早早就学了木匠的手艺,三哥一心扑在地里,他?不想种地,就选择了当个货郎。其实这?样也?挺好,有一份手艺在,总算是有一份安身立命的本事。
一晃这?么多年,他?成家有子了,难道以后也?让儿子踏上自己的后尘?
“不是我说,大哥大嫂的心眼未免也?太多了。那天借着杨家老头闹了那么一场,这?两天俊才又在屋里闹小病,照这?么看你爹说不定想把俊才也?送去,若不然何?至于连几个帮工都?舍不得?请。”
薛青槐恍过神儿来,失笑道:“家里哪有那个余钱。”
虽是薛家的家是老两口当着,可每年地里出多少粮食,交了税子又能落下多少,还有他?这?货郎买卖的能赚多少,薛青槐都?是门清。
其实若只是供两个孩子,以薛家的家底是够的,可还有个薛青山。薛青山去清河学馆学了五年,之后隔三差五总要从家里要些钱说是外出交际,有个金山银山也?被他?掏空了。
“没有余钱,难道不能卖地?地不就是钱!”孙氏脱口说。
薛青槐斥她:“快别胡说,我爹不可能卖地的。”
地可是庄户人家人老几代人的依仗,不是到了家里快饿死人的时候,是没有人会卖地的。
孙氏嗤笑:“我看难说。我这?几年也?算看透你大嫂大哥了,他?们的心眼多得?像那马蜂窝,你当杨家老头那场闹腾是白闹的,等着看吧,后面?还有幺蛾子!”
薛青槐心里有些烦躁,不耐道:“就你事多,没影儿的事都?能被你说出个事来。”
孙氏拿眼睛瞪他?:“不是你家里人个个心思?多,你当我愿意这?么累?!我这?是为了啥,还不是为了你为了咱儿子!什么时候能把我们分出去,我清闲,你也?清闲了。不过就照现在这?情形看,还有的熬,既然都?让我熬着了,凭啥不让我说。我说着,你听?着,不愿听?也?得?听?。”
外面?周氏叫吃饭,孙氏斜了男人一眼就出去了,薛青槐却是叹了一口气。
孙氏虽是有这?样那样的毛病,到底也?算是识大体。若是不识大体,估计家里早就闹得?不成样子了。
吃饭的时候,饭桌上的气氛十分沉闷,都?是只埋着头吃饭不说话。
赵氏吃了几口,突然放下筷子,站了起来。
“你这?是去干啥?饭都?不吃了?”薛老爷子问道。
“我去看看俊才,这?孩子打小身子骨就壮实,这?次却病成这?样,几日?都?吃不下饭了,我去给他?下碗鸡蛋面?。这?孙子你不心疼,我心疼!”话说到最后,赵氏语气难掩激愤,她摸着腰间的钥匙,就往里屋去拿白面?了。
白面?在薛家可是细粮,赵氏一般都?是锁在里屋的柜子里。
“你……”
杨氏忙站了起来:“娘,快别麻烦了,给他?下什么鸡蛋面?啊。这?白面?可是细粮,大伙儿都?还没吃,没得?给他?开?小灶的理?儿。”她对里屋的赵氏说,边为难地看了看其他?人。
“我说下就下,俊才病成这?样了,吃碗鸡蛋面?碍着谁了。谁有意见,让他?来跟我说!”
不多时,赵氏端着一个碗从里面?出来,杨氏尴尬地笑了笑,忙跟了上去。
晚饭很快就吃罢了,周氏带着薛桃儿收拾残局,其他?人则各回各的屋。
灶房那边,婆媳俩搭手做了碗鸡蛋面?,赵氏亲自端去了东厢。
东厢,薛俊才单独住着西间。
这?里本是薛青山的书房,后来薛俊才大了,就专门辟了一块儿用?来建炕。四四方方一间屋,临窗是大炕,挨着墙边摆着书橱和书案等物,另还有两把椅子。墙上挂着几幅字画,却是薛青山为了附庸风雅从外面?买回来的。
炕上,薛俊才满脸苍白地躺在那里,嘴唇干涸。见赵氏来了,他?忙从炕上撑着坐了起来,叫了声阿奶。
这?声‘阿奶’叫得?赵氏眼泪当即就出来了,抚着他?头道:“快起来吃碗面?,再是不想吃也?要多少吃点?儿,养好了身子才有力气读书。”
薛俊才面?露一丝痛苦之色,低声道:“就算养好身子,我也?读不了书了。”
赵氏拍了他?一巴掌:“尽胡说,什么读得?了读不了。还有你爹,怎么会读不了书。快起来吃面?,这?可是阿奶亲手给你做的,里面?打了鸡蛋,可香了。”
“阿奶,孙儿不孝,可我实在吃不下,我只要一想到……我本来想得?好好的,好好学上一年,到时候下场考个秀才,替您替爹替阿爷扬眉吐气的,可……”
杨氏站在一旁呜呜的哭了起来,赵氏也?是心如刀绞。
薛俊才是她第一个孙子,也?是她亲手从襁褓中?带大的孙子,打小她就疼薛俊才。整个薛家谁不知道薛俊才是赵氏的心肝宝贝疙瘩肉,谁惹谁倒霉。这?次若不是事情闹太大,不是她一个妇道人家能插言的,还指不定是什么样。
“你别急,先吃面?,总会有办法的。”
……
赵氏回来,薛老爷子正盘膝坐在炕上抽旱烟。炕桌上放着一个水盆,水盆里温着一碗饭。
“快吃点?,去干什么去了这?么长时间。”
赵氏走到炕沿坐下,也?不出声。薛老爷子见她不动,又道:“这?又是咋了?饭都?不吃了?”
“你说咋了,你说我这?是咋了?你都?不去看看俊才现在成啥样了,不是你孙子,他?不是你孙子是不是?”吼了两声,赵氏撩起衣角擦起眼窝来,边哭边道:“你这?个狠心的,我说我去找那小崽子你不让,可你瞅瞅俊才,我孙儿多孝顺啊,都?病成那样还口口声声要给家里扬眉吐气。你就为了你那张脸活吧,咱自家的钱给谁花不给谁花,还不能自己做主了?
“俊才做学问做得?多好,谁不夸他?出息,老大也?说了去学馆学个一年半载,下场拿个秀才肯定没问题。如今这?一切都?被那小崽子毁了!让我看那两个秀才公就是故意打压我俊才,那个老秀才可是郑里正请来的,谁知道他?们是向着谁的……”
这?话让薛老爷子眉心一跳。
他?也?曾去和族长说过这?事,族长却是让他?别想多了。可与突然仿佛开?了窍的薛庭儴相?比,薛老爷子肯定是看中?薛俊才的。
这?是多年来根深蒂固的思?想,也?是因为薛俊才是长孙,是以后薛家立门户的人。难道真因为这?次输了,就真不供他?上学了。
可上学却是要花银子的,钱怎么来?
赵氏一面?哭一面?嘴里抱怨着,薛老爷子却不说话,只是一口比一口狠地吸着旱烟。
把一袋子烟叶抽完了,他?才恍然醒过来,一把将烟袋扔在炕脚,脱了脚上的鞋,侧身歪在炕上:“睡觉!”
赵氏被他?这?动静吓了一跳,却也?不敢再吭声了。
*
东篱居,陈老板翻着手里那一叠宣纸,有种如获至宝的感觉。
“很不错,字比之前更精进了。”
薛庭儴谦虚地说:“也?是写多了的缘故。”
陈老板吩咐阿才去柜台里取了一两银子给他?。
“再过几日?便是学馆开?馆的日?子,你是时可别忘了去。拜师六礼别忘了,至于束脩,若是手头上不宽裕,缓缓也?并无不可。”
薛庭儴还没说话,招儿已经在旁边说上了:“陈叔,你就放心吧,这?清远学馆又不是那死要钱的清河学馆,咱手里的银子够给束脩。”
陈老板点?点?头,对薛庭儴道:“至于我这?里,还有不少抄书的活计,价钱给你优厚。你带回去抄,或者在店中?抄都?可,当然若有空闲前来,这?里的书也?任你看。”
“谢谢陈叔了。”
“谢什么,反正雇谁不是雇,你的字写的好,说起来也?是我占了你的便宜。”陈老板是个明白人,清楚读书人都?有自己的傲气,才会这?么说。
不过薛庭儴却是真把这?份恩情给记在了心里。
之后他?又在陈老板手里接了个抄书的活儿,才带着招儿踏出东篱居。
两人一路向前行去,快走出南市时,他?突然拉着招儿改了道。
“咋了?这?是去哪儿?”
薛庭儴也?不说话,就是拉着招儿走,直至到了上次两人吃面?的面?摊,招儿才明白过来。
“老板,来两碗揪片,多要浇头。”
他?择了一张干净的空桌坐下,见她还站在,拉她坐下来。
“你还吃什么?我带你去吃。”
少年的表情很认真,招儿莫名的眼热了一下,笑嗔道:“你这?才挣了多大点?钱,就这?么胡吃海喝的。”
薛庭儴眼神暗了暗,招儿却还没自觉,嘴里念叨让他?有钱了就收着,马上去学馆上学了,免不了有花钱的地方,自己买点?啥都?方便之类的话。
说了半天,也?没见对方有点?动静,招儿才抬头去看他?,果然见小男人一副生气了的模样。
其实薛庭儴生气并不明显,让外人来看可能就是一种面?无表情。只是招儿太熟悉他?了,所以第一时间就反应过来。
瞧瞧他?,嘴唇微抿着,腮帮子不自觉鼓了一点?点?,还用?一双黑黝黝的眼睛看她,不是生气了是甚!
“怎么又生气了?”她口气充满了无奈。
他?还是不说话,她只能凑到近前来:“我又说啥话惹你生气了?好好好,我错了还不成。”
他?抿着嘴角:“我说了挣了钱带你来吃的。”
就是因为这?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