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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人间(2 / 2)


“齐少卿,六扇门宣武卫总捕头萧华,向您请安。”萧华再冲何春夏抱拳,“姑娘,昨日的剑招着实惊艳,素雪剑主的关门弟子,实至名归。”看莫青衫,一个戏子,点过头就算示好。

齐白钰问,“你昨日上楼听戏,今日又陪着送葬,怎么在杨家发现什么异常”

萧华笑笑,“您是大人物,破了案,功劳自然归您,我定当鞍前马后尽心尽力。只是我家里开销大,又是过年,请您开开恩,若是这案子能结,得了赏钱,也分我一二成罢。”齐白钰刚想说自己无需此案功劳赏钱,一想张舟粥,偏头看一眼听到赏钱若有所思的莫青衫,恩了一声,示意萧华继续说。

“此案细节诸多,错综复杂,一时半会难以解释,我倒是有些猜测,不过没有实据,做不得数。”萧华指指前方的千年柏树,“张府要到了,咱们先看完下葬,一会我带诸位去刑部查卷宗和验尸,到时大家都有了想法再论。”

众人下马,跟着送葬的人群涌入张府中,张家不大,三进两跨,祠堂在正院,一行人进来,将院子挤得满满当当。除了祠堂,其他屋院里的细软,燕家姐妹早早收好,之前几日张舟粥已经搬走,此刻正将祠堂里的祖宗牌位装了满满一大包背了欲走,见几人进门,凑过来跟着一起看下葬。

这送葬的排场虽大,棺材却极轻薄,钉子甚至没有完全入棺,凸出一截。两人便可抬起,杨少川将杨巧儿的牌位端端正正的在桌上摆好,再度痛哭出声,这声音极为突兀,大多数人只是走个过场,一路哭过来,实在挤不出眼泪,皆冷漠看着。一僧一道,取过罗盘,俩人合计一阵,在正院里选了个土地略松软的树下,吩咐人过来挖坟,张舟粥见他们将自家老树根须随意截断,有点心疼,将包裹放在地上,对着磕了几个头向祖宗赔罪。

坑挖的极浅,是杨主管过来喊的停,将棺材放入坑中,只铺了浅浅一层土,草草立碑了事。说来奇怪,杨少川看戏哭,送行哭,供牌位哭,偏偏这盖棺立碑却停了眼泪,在碑前想了半天,话都不肯说一句,只恶狠狠地盯着杨

主管和杨子杰看,杨主管见场面不好看,把杨少川扶了先回去。

场面走完,人潮散去,萧华领着四人上前把杨子杰拦了,指了齐白钰示意,“大理寺齐少卿督查狐妖一案,杨少爷,咱们聊聊”杨子杰神色不乱,看了眼石碑,开口,“此地不宜说话,先出门。”

千年柏树下已有百姓出来摆摊,寻茶摊坐了,大碗茶,用的是茶叶渣子,加了点黄糖,入口微甜,唯一优点是便宜,齐白钰抿一小口,微微皱眉,见其他人皆大口喝茶解渴,自嘲笑笑。

摆茶摊的是位老者,态度冷淡,倒过茶水就继续与邻桌客人攀谈,张舟粥随意扫眼,抬手向那客人打招呼,“章叔”章叔瞥见他身上的官服,“你小子”突然变了脸色,气冲冲过来坐了,“臭小子,怎么把你家祖宅给了个戏子做阴宅,你爸爸泉下有知,得气活过来。”

“章叔,我这又没有银子,又没有本事,实在活不下去。我一个人也住不了那么大宅子,住了偶尔想起我家里人,还伤心呢,别人给的钱多,卖了得了。牌位我都带着,没事多给我家先辈磕几个头赔罪。”张舟粥拍拍身边的包裹,章叔冷哼一声,也不责难了,转头冲萧华,“萧老弟,案子追到这儿,有什么发现”再冲齐白钰和何春夏抱拳,“齐二少好。何姑娘。”看一眼莫青衫,“这位是”莫青衫点头。“莫青衫。”

“章千户好啊,锦衣卫可是消息灵通的很,章千户要是知道什么内情,也可讲一讲。”萧华笑着打个哈哈,指了杨子杰,“杨兄弟,关于两位姑娘的死,可否与我们谈一谈。”

杨子杰眼珠转了转,良久才开口,“初四那天展九郎来请,说教坊司里死了蕙兰,杜鹃两位姑娘缺人手,展千岁要听牡丹亭,就把秦雨虹,杨巧儿请了去,杨巧儿早早回来,说展千岁听得高兴,留了杜丽娘要赏,结果第二天打更人发现尸首,估摸着是走夜路时给邪祟害了。”

那茶摊老者突然看向这边,极不高兴,摇了摇摊上的一个小铜铃,章千户听见声,凑过去,两人耳语一阵,又坐回来,笑而不语。萧华听完直接发问,“秦姑娘可是你杨家未过门的夫人,进宫城演出,没几个下人跟着抬回来一个人走夜路,有意思。”杨子杰不答,过了会,突然发作,“我知道就这些你是负责案子的,你去查”拂袖就走。

章千户挑挑眉毛,看着齐白钰指了指莫青衫,齐白钰开口,“自己人。”才说话,“初四那天展千岁的排场很大,京城的东宫人士都到场,还宴请不少江湖豪杰。”

“秦雨虹没登台,唱杜丽娘的是杨巧儿。”

齐白钰叹口气,“怕是东宫要聚聚人气,来应对上元节时竹林党的弹劾上奏。所以昨日我和狄涛就合计着想去请十四先生出山,结果没成。”

萧华若有所思,看了看那老者和铜铃,眼神和章千户对上,“章千户对这案子还有什么想嘱咐的吗”

章千户笑嘻嘻的。

“东宫。”

多聊一会,萧华要去刑部查卷宗和验尸,众人起身上马告辞。

章千户和那老者继续对坐饮茶。

若有若无的铃铛声。

刑部,停尸处。

“您几位来的也太慢了,三人的尸首刚被人领走。”小厮递过记录案件的卷宗,一时间众人都有些急了,齐白钰发问,“可记得那人模样走过多久朝那个方向”

萧华翻几眼卷宗,倒是不慌不忙,“我猜是杨主管。拉了尸首往张家去了。”那小厮连连称奇,“总捕头就是厉害,料事如神。”萧华笑一笑,“展伟豪有一个做皮毛生意的义子,使一对鸳鸯钩,这人的资料找来,送我家去。”小厮应了离开。

见齐白钰领着另外三人要去追,萧华拦了,“三人的尸首我早验过,带各位来就是看一个实据为证,没有也没关系。”领到另一处会客用静谧小屋,泡了茶递给齐白钰,“这茶叶还不错。”

萧华将卷宗分给众人翻看,“我不信鬼神之说,接这案子时我有三个疑点,第一,狐妖作祟的谣言是谁在传案发不过一两日,满城皆知。第二,为什么要剜人的眼珠子有眼无珠还是说看见了什么不该看见的东西第三,死的都是伶人,都曾在教坊司,最为下贱,接触到的人却最为尊贵,在宫里给达官贵人们和展伟豪唱戏,这两者之间或有什么联系”

“验尸的时候,前两位姑娘,身上有爪痕,眼眶处伤口极为惨烈,面容平和,不见痛楚,肌肉松弛,裆部有酒香。第三位姑娘却面目全非,身上鞭痕累累,眼眶处的伤口极为齐整,明显是工具所为,剜眼的刑具民间可不能私有,这玩意锦衣卫有,六扇门有。”萧华一顿,“东宫有。”

“案子到这儿,真相重要,这个世界看见的真相,更重要。”萧华对了除齐白钰外的另三人,抱拳作了揖,指了门口下逐客令,“接下来我与齐二少有些私事要讲,您三位先忙自己的,今日一更,张府门口,我请大家看戏。”

何春夏三人一肚子疑惑,

此刻见他神情严肃,也不好开口,借口张舟粥今日发财,该请她俩吃饭,张舟粥应了说要先放过牌位,三人出门。

萧华向齐白钰一拜,“请齐二少赏光,去我家中用个便饭。”

萧家不远,离刑部只有三条街,路上,萧华替齐白钰牵马,齐白钰突然开口,“你有话没说完。”

萧华笑笑,“展伟豪喜欢听牡丹亭,所以京城里牡丹亭演疯了。”

展伟豪是聪明人,身居高位的老狐狸,喜好会成为把柄,所以手下人再荒淫奢靡无度,自己吃穿用度反而节俭,最多好听个戏,绝不授人以柄。直到去年过年,手下义子,孝敬来一件披肩,整块银狐皮,他实在喜欢,穿了一回。

两月后春暖花开,京城百里,再无狐踪。

萧家已到。

入院,院里八个青少年,七男一女,在院里读书,那女娃最小,不过六七岁,给其他人呼来唤去的倒水研墨,做些下人的事。萧华咳两声,唤过女童,要把两位夫人都叫过来伺候,齐白钰拦了,示意只作普通客人相待。萧华也不客气,取过一把扁豆,和齐白钰坐在院里的小凳子上剥豆子。

齐白钰开口,“生这么多,怪不得惦记赏钱。”萧华哈哈大笑,“都是义子,我只有一男一女,儿子不爱读书,今年十四岁在周边乡下当了个小捕快。”

“哦”

“这世上人分了三六九等,捕快说到底也只是衙役,连带着后辈不能科举,我当上了捕头,我的儿子才有了这样一个机会,试一试鲤鱼跳龙门。”

“这些义子,都是相好的捕快送来,给些钱,让他们能有机会读书写字,万一考上了,记得我的恩,何乐不为呢。”

谈话间两位女子从内室出来,一位年长些,穿金带银,一位面容姣好,粗布衣裳,小心翼翼地跟在前者身后,见家里来客人,多看了齐白钰两眼。那年长女子注意到,扭头就是一个耳光,“小贱人,当着老爷的面看小白脸,叫你不守妇德。”那女童过来抱了年青女子要哭,被年长女子拉开,挨了一脚踢走,“没教养的小畜生,滚回去伺候你哥哥们读书。”

齐白钰看了极为生气,萧华给他递了个眼神,示意不要发作。冲两位女子指指,“夫人,小妾。”再指指齐白钰冲两人,“客人,做点好菜。”

萧夫人看齐白钰跟着剥豆子,虽面容俊朗,猜他身份不高,并未收敛做派,使唤那妾室去厨房做饭。她不识字,搬了个凳子坐在院中,监督义子们读书。萧华凑到齐白钰耳边悄悄说句,“弱者挥刀,向更弱者。”

不一会开饭,三菜一汤,一只腊鸡,一碟青豆,一盘饺子,一碗白菜豆腐汤,屋内上桌,只两人坐了,那妾室端了一屉包子分给义子们,“加了肉,不够还有。”女童去洗了手在一边乖乖站好,分到她时蒸笼里的包子已经没了,只好领到厨房,翻出剩的半截白菜帮子洗干净了,倒了一小碟醋端给她。那女童端了坐到一边,有滋有味的蘸着醋啃起来。其余少年,都吃着包子偷偷看屋里桌上的那只腊鸡,只有那女童侧过身子,高高兴兴吃自己的。

齐白钰心里酸楚,撕下一只鸡腿,萧华见他一直看扭头自己女儿,此刻又要起身,立刻用筷子拦了,冲他摇摇头,齐白钰不理,拍拍女童肩膀,递过鸡腿,那女童不肯接,硬塞到她手里回桌。坐下,刚要训斥萧华,见他用筷子指指屋外,扭头去看,那女童先是把鸡腿递给妈妈,想要一起吃,萧妾侍摇摇头,回屋做事去了,女童高高兴兴地坐到刚才的位置上,刚咬了一口鸡腿,立刻被哥哥们围住抢了去。她松手的很快,没有挨打,舔了两下拿过鸡腿的手指,重新拿起白菜帮子高高兴兴,有滋有味地啃起来。

齐白钰动了真火,“你是个父亲,为什么”

“我是个竹林党人,为什么”萧华依旧笑着。

“齐二少,大家都说你是竹林党的希望,聪明正直,我今天见你高兴极了,带你来,是怕你太聪明,太正直。”

“我和夫人是小时候的娃娃亲,家里都穷,苦中作乐。我二十岁时满人入关,到处都在打仗,她大着肚子,为了活下来,为了这个家能活下来,吃了很多苦。吃了很多苦。苦尽甘来,我当上捕头,买了这个带院子的小家,遇见了她,她爸爸在打仗的时候得了疯病,捱了几年没捱过去,死了连口棺材都买不起,穷人家,一条人命就值一口棺材。”

“天在人出生的时候,把人分成了三六九等,她俩都没读过书,识过字,是最贱的一等人出生,如今过得好了,可还是一等人的想法。我妈妈这么欺负过我夫人,别的阔太太这么欺负过她,所以她这么欺负别人,就是应该的,那个小的,也觉得没什么不对,因为她就是被别人这么欺负活过来,活到现在。”

齐白钰道,“你女儿已不是一等人的出身,你不是个好父亲。”

萧华笑了笑,眼睛里多了些什么东西去擦,继续说下去。

“我后来收了很多义子,要供他们

读书笔墨,供他们吃饭穿衣,我一心扑在案子上,只想多赚点赏钱养家,等我发现的时候,已经是现在这个样子。”

“那为什么不过问,为什么”

“因为我没有钱。肯给女孩上课的先生,少之又少,要价极高,至于不过问我夫人厉害,不多提了罢。况且寻常女子,读书识字又能如何,不能科举,不能为官,不能经商,这世上女子本就无出路,穷人家的女子,唉,不提了罢。”萧华起身,去把窗户关好,到门口唤了声,“锐儿。”

小女童小跑过来,萧华关门抱了她在桌前坐了,蘸了汤水在桌上写了几个字,稚嫩童声。

“人之初,性本恶。”

萧华撕了另一只鸡腿给她,让她高高兴兴吃完,替她擦了嘴,“爹爹让你在房里做什么”

“爹爹爱喝温酒,我来给爹爹暖酒。”言罢取酒杯装模作样要塞到自己的袄子里,萧华搂过她挠痒痒,父女嬉笑一阵,放她出去关好门。

齐白钰举杯,萧华把杯子放的略低些,轻轻一碰,一饮而尽。

萧华微红着脸,正欲开口,小厮进来,递过卷宗,萧华给了几枚铜板做赏钱,取过卷宗和齐白钰一起看。

展八,北方人,商人,养狐,因献银狐皮导致京城百里内,野生狐狸几近灭绝,狐皮价格翻了三倍,后偷运囤积的大量狐皮入京,暴富。锦衣卫北镇抚司千户章海云上报此案,司礼监掌印展伟豪震怒,表示实不知此内情,当从严处理。

判抄家充军。抄家当日火中自刎而死。

补录一:火中自刎一说疑点众多。

补录二:展八武艺高强,使一对鸳鸯钩,创口特殊,有诸多命案死者伤口与其相仿,无实据,只做推测。

看见补录,齐白钰鬼使神差的想起木断云,如今木断云负伤

萧华持筷敲敲酒杯,齐白钰回过神来,萧华半眯着眼开口,“齐二少,我是个小人物,小人物的肺腑之言。”

“这世上人生下来,有些人做人,有些人做人的狗,我不愿意做狗,所以跟苏先生入了竹林党,不贪财不受贿,日子过得紧巴巴的。”萧华笑笑,“当初苏先生说要一个人人平等的人间,我信了。之后十多年,苏先生连个屁都没放一个,却出现了一个人人最不平等的东宫。”

“有钱,就可以做官,挣更多的钱,有钱就可以有权,就可以高人一等,狗仗人势”萧华再饮,“醉话,见笑了。可苏先生说的话,我还信,我只是不信他了。如今一个机会,一个诛灭不平等的机会摆在面前,上元节,诸罪并起灭东宫齐二少,我求求您,有些话,不说不说”萧华下桌要跪,齐白钰扶他起来,不能明白,萧华低头呵呵呵的笑了数声。

“待会看过戏,您就懂了。”

张府,三更。

五个人猫在侧院屋顶,正院祠堂里点着烛火,放着三口棺材。张舟粥眯着眼,开始打起呼噜,何春夏踹他一脚,抽抽鼻子,醒了,天寒地冻,靠的离齐白钰近些,搭在他身上,暖和。莫青衫也有些支撑不住,小声问萧华,“这案子能有多少赏钱”

萧华刚醒酒,两眼通红地盯着院门,见有动静,立刻嘘声。

“来了。”

门开一小缝,杨主管拎着两把铁铲进门,在院里逛了一圈,把门打开,杨子杰也入院来,俩人凑到树跟前,竟开始刨坟。

不过一会,便露了棺材板,杨子杰不顾体面,跪在土里,用铁锹撬了钉子把棺板掀开,抱出其中女子,莫青衫见了那女子的脸,瞪大了眼要惊呼出声,何春夏眼疾手快捂了她嘴,莫青衫喘着气,在众人手心里写字。

秦雨虹。

俩人把她抬到祠堂,杨子杰翻出一粒药丸给她服了,不断按摩她手脚心口,半响,秦雨虹睁眼。

这杜丽娘,还真起死回生了。

秦雨虹看看四周,留意到三口棺材,一眼瞧见供在桌上的杨巧儿牌位,落下泪来。

开口,一句戏文。

“良辰美景奈何天”

她只是咿咿呀呀地落泪唱着,良久戏罢,呆呆捧了杨巧儿的牌位。

“这人间,是个吃人的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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