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生命中发生过的事,以及眼前正在发生的事,无时无刻都在改变着一个人的世界观,形象着一个人存在的价值。这是逃不掉的,高原也一样,有些烙痕印在了心里,就再也抹不去了。
去市区的那一路上,高原除了看到林立的化工厂区之外,就是满目疮痍的大地,是空气中说不出味道的气息。哪怕车子驶离了工业区,周边那些庄稼也是青黄不接。在这个本该生机盎然、万物生长的季节里,路两旁的那些白杨树,叶子却是那样稀疏,活像是做了化疗的患者,头发一点点脱落一样。
工业区的西面,还有一个高速路的入口,可路边却围了很多人,停了很多车。高原好奇地望着窗外,徐总却见怪不怪地说:“估计又是想搞上访的,这种事几乎隔三差五地就要闹一出,早就习以为常了。”
“因为化工污染的事?”高原心情极为沉重地问。
“除了这个,还能因为什么?这些老百姓也是,那上级领导又不是瞎子,这个问题要是好处理,那不早就给处理了嘛!底层的人就是看问题太浅,光顾着瞎胡闹。”徐总摇下车窗点上烟,故作洒脱地弹着烟灰说。
“你不能这样说,虽然每个人因为知识和眼界的不同,都存在一定的局限性,可他们也有争取自己生存环境的权利。”高原十分沉痛地反驳道。
徐总捏着烟,深深吸了口气说:“高总,我们这儿的事啊,复杂着呢!今天这些人闹着关停化工企业,上面一旦真给关停了,那化工企业里的人也要跟着闹!这人吧,填饱肚子始终是第一位的,而且化工污染这种事,就是个世纪难题,按现有的科技来说,是没有办法解决的。”
高原沉默了,作为一个外乡人,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而徐总则继续说:“反过头来讲,这企业哪儿是那么好关停的?咱们是化工大省,全国的化工原料,大部分都要靠咱们省来供给。化工是制造业的粮食,没有粮食怎么发展?所以我说那些老百姓,闹闹哄哄的就是徒劳。他们无法阻挡这个时代进步的趋势,完全就是螳臂当车。”
这些话,让高原心里特别不是滋味。他在同情这些人的同时,也不免在用另一种角度,来看待经济发展和企业的成功。
多少企业家,把成功归咎于个人,把光环加持在自己身上去吹嘘、去买弄,以此来博人眼球、获得大众的崇拜。这种人真的好肤浅,活生生的利己之辈。如果没有像青城工业区,周围这些居民的牺牲,没有省内牺牲环境来发展化工的决心,那些所谓的“企业家”又算得了什么?
所以高原更欣赏的,是谭老、周正渊那样的人物,企业不管干得多成功,他们都会淡化个人形象,极少地出现在大众视野里。而且一心一意地搞技术、搞制造,从不弄那些五花八门的宣传。
他更欣赏自己的那个黄叔叔,多少年前就开始砸钱搞科研,推动工业技术发展。徐总有句话说得是对的,诸多的社会问题,最终解决的钥匙就是“发展科技”。
“青城这边,就没有安排工业区周边的居民,搬迁到别处吗?”高原再次问道。
“搬哪儿?青城寸土寸金,周边各区哪儿有闲地方,来安置这么多居民?而且这些人,尤其是上了岁数的老人,更不愿离开自己的故土。”徐总把烟头扔出窗外,又缓缓叹了口气道:“高总,我知道您品性善良,您还把高王庄以及周边发展的那么好,足见您人性高尚。”
顿了顿,他抬手拍着高原的肩膀又说:“不要再瞎琢磨了,没有用的,谁也解决不了这种事。我就是本地人,我老家就在工业区附近。当一个人努力过、挣扎过,却始终无力改变现状的时候,一切也就无所谓了。当个逆来顺受的人挺好,至少不会活得那么累。改变不了环境,就去适应环境嘛,哈哈……”
徐总笑了,他抬手挠着稀疏的头发,又忙着整理自己的白衬衫。他故作洒脱的样子,却显得那么刻意,刻意到不想让旁人,看到他内心深处的忧伤。那种对现状无法改变的无力感,估计也只有当地人能够深深地体会到。
而高原转头看着徐总,这个人在一副满不在乎的口吻当中,表现出来的却是对现实最无奈的妥协。谁都不希望自己从小长大的地方,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黄龙是高原的家乡,这里是徐总的家乡,在这一点上,高原能做到感同身受。
中午徐总在市里的黄金海岸酒店,摆了豪华的一桌酒菜,来款待自己的财神爷,这几位来自黄龙县的大能人。
远离了臭气熏天的工业区,在极尽奢华的饭店包间里,大大的落地窗外,远处是金色的沙滩,近处是高档的商业街区。高原有那么一瞬间的恍惚,感觉工业区和市里,完全不在同一个世界。就仿佛有一条时空隧道,将他从荒凉猛地带进了繁华里。
满桌的山珍海味,高帅和两个业务员吃得油头粉面,高原却食不下咽、一点胃口也没有。他还在想着刚才看到的一幕幕,有人还在为生活挣扎,有人拼劲全力地想去上访。可像这种在发展进程中,遇到的结构性问题,它不是轻易就能解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