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章院缓缓放下帮德川家茂捋头发的手,嘴角勾起充满柔意的弧度。
“您所担心的我与大老大人反目成仇、与他大打出手的画面,是永远不会出现的。”
听见天章院这么说,德川家茂脸上的担忧之色缓缓消退,取担忧之色而代之的,是心情放松下来的雀跃微笑。
然而他的这抹微笑刚浮现……就僵住了。
“……母亲大人,谈起井尹……我有则坏消息要向您汇报……”
德川家茂看了看四周,确认周围没有任何外人在场后,他压低嗓音,快声向天章院说道:
“就在刚才,我们加派到水户藩那儿的新探子们传来报告了。”
“还是没有搜集到……关于那批潜入到江户、意图行刺井尹的水户藩藩士们的情报。”
天章院的秀气柳眉顿时蹙紧……
他们二人一个是江户幕府现任的征夷大将军,另一个则是现任的大御台所,在一个多月前,他们自然是都有像井尹直弼那样,在第一时间从潜伏在水户藩的探子们那儿收听到那则绝密情报:将有一批水户藩的藩士潜入进江户,对井尹直弼执行天诛。
因为这则情报的影响力实在太大,若是泄露了出去,只怕是会造成相当大的恐慌,所以直到现在,全幕府上下也只有德川家茂、天章院、井尹直弼等寥寥数人知道此事。
“保密工作竟做得如此之好吗……”天章院半阖上双目,“这批意图刺杀大老大人的水户藩藩士……远比我们想象中的要狡猾啊……”
天章院交叠放置在身前的双掌缓缓攥紧。
“……母亲大人。”德川家茂在迟疑片刻后,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长出了一口气,“就如您刚才所说的,这个国家现在还不能没了井尹。”
“而且……单论个人感情,我绝不想让井尹遭人杀害。”
“所以,我现在有个计划。母亲大人您愿意一听我的计划吗?”
天章院怔了怔:“将军大人,请说。”
……
……
江户城,井尹直弼的办公间——
井尹直弼盘膝坐在一张堆有不少文书的桌桉后方,专注地扫看着手里的一封文书。
在井尹直弼正全神贯注地处理国政,没有注意到身侧的脚步声时——
“井尹哟。”
井尹直弼的神情勐地一怔,随后连忙将视线从手里的文书上抬起。
“将军大人……?!”井尹直弼连忙放下手里的文书,然后将身子一转,向正含笑朝他走来的德川家茂俯下身,“您怎么来这儿了?”
摆摆手,示意井尹直弼快把头抬起后,已走到井尹直弼跟前的德川家茂缓缓蹲下身。
“井尹,我……有事要跟你说。”
德川家茂将他们加派到水户藩的探子们没有半点收获、至今仍未探听到那批意图行刺井尹直弼的水户藩藩士们的详细情报的这一事,快声告知给井尹直弼。
在听完德川家茂所说的这所谓的坏消息后,井尹直弼……反应相当地澹然。
“……将军大人。”在沉默片刻后,井尹直弼将他的脑袋朝着德川家茂再次叩下,“实在是万分抱歉……臣的这些琐碎杂事,竟让您忧心了。”
“哪儿的话。”德川家茂莞尔,“不仅臣子要为君主分忧,君主也要多为臣子着想啊。”
市井之间,常有人在那言之凿凿地大放厥词——井尹直弼是一个野心勃勃的大权臣!他现在以“将军年幼”为由把持着幕政,等日后将军长大了,井尹直弼势必会继续紧抓着权力不放,不肯还政给德川家茂。
若是让某些和德川家茂和井尹直弼接触较多的人听到这些传闻,他们定会嗤之以鼻。
对这二位的关系稍有了解的人都十分地清楚——曾一起在那场“一桥·南纪之争”中共进退的德川家茂和井尹直弼的关系,要远比市井内某些人所认为的要亲密地多得多。
“我们已经加大了情报的刺探力度,却仍旧没有探听清楚那批意图行刺您的水户藩藩士的情报。”
“这批刺客远比我们所设想的要狡猾。”
“这也说明着这批刺客的这场行刺行动,定是经过精心设计的,不是什么小打小闹。”
一股股肃穆之色,一点点地攀上德川家茂的脸庞。
“井尹,不论是于情还是于理,我都不想看到您被人所杀。”
“我刚才,已经和母亲大人她讨论过了。”
“我们计划着让您先暂时从大老的位置上退下来。”
“在风波彻底平息之前,先在江户内的某个安全地方躲上一阵。”
“井尹,您怎么看?”
井尹直弼的表情于霎时间发生了数次快速的变化。
他先是一愣。
用讶异的视线直盯着德川家茂好一会儿后,他缓缓将嘴唇抿紧,眼中的惊讶之色缓缓转变为澹澹的欣慰。
“……将军大人。”
井尹直弼再一次将脑袋埋低。
“感谢您与天章院殿下的关心。”
“但是……臣现在如果从大老之位上暂时退下的话,安藤信正他们可能会哭的吧。”
井尹直弼微微一笑,以半开玩笑的口吻接着道。
“现在,‘攘夷派’的暴徒们正日益猖獗,他们的存在已对幕府的存续产生了威胁。”
“安藤信正他们都还暂时没有那个应付这种关键时刻的能力,他们还无力协助着将军大人您度过眼下的这一个个难关。”
“更何况,即使臣暂时躲了起来,也不一定能逃过那些憎恨着我的人的袭杀。”
“如果这些刺客铁了心地想取臣首级,那臣纵使是逃到天涯海角,也终会被他们给寻到。”
“所以——将军大人,您与天章院殿下的好意,臣心领了。”
听到井尹直弼这么说,德川家茂立即面露焦急之色。
他正欲继续说些什么来劝井尹直弼。
但他才刚张开嘴便顿住了。
他在他身前这位老臣的双眼里,看到了一束束让他不由自主地联想到磐石的目光。
看着井尹直弼眼里的光芒,一个念头从德川家茂的脑海里闪现而出——光靠言语,是没办法说动井尹直弼的……
“啊……”
忽然,井尹直弼像是想起了什么事情,在发出低低的惊叹声后,微笑着将手探进怀里。
“将军大人,这玩意本来是想等过几日再给您的。”
“但既然我们现在难得独处……那索性现在就将这个交给您吧。”
井尹直弼从怀里掏出了一本薄薄的小册子。
“这是……?”德川家茂一脸疑惑地接过这本册子并翻开。
册子内,写有着一个接一个的人名。
这份册子里的某些名字,那可真是如雷贯耳。
比如——会津藩藩主松平容保、桑名藩藩主松平定敬……
每个人名的后面,都写有着一句像是评语一样的简单的话。
会津藩藩主松平容保的后面,就有着一句“柱国之臣,可大胆地重用并信赖他”。
桑名藩藩主松平定敬的后面,则写着“胆魄不足,但也值得重用,不过不可将过重的担子交给他”
名单上的其余名字全都写有着类似的或长或短的评语——
有着很不错的口才,是不错的辩客;善于治理财政;虽没什么特殊的才能,但他的忠诚心值得肯定……
在德川家茂正为这册子里的内容感到错愕之时,井尹直弼轻言浅笑:
“虽然臣已经增多了我每日出行时所带的侍卫,但百密终有一疏。”
“带上再多的侍卫,也不能确保绝对安全。”
“71年前,被上百名侍卫保护着的广濑藩藩主仍旧被‘修罗’绪方逸势以一人之力给强杀了。”
“所以,总得未雨绸缪一点。”
“这本册子是臣花了足足一个月的时间所制成的‘逸才名单’。”
“这份名单所记录的,都是臣在仔细考察后,精挑细选上来的逸才们。”
“这些人的出身有高有低,有的是某藩国的藩主,有的则只是出身寒微的下级武士。”
“但不论出身如何,他们有一点是相通的——他们都是值得重用或关注的逸才们。”
“将军大人,如果之后有一天……我不在了,便请您以这份名单为参考,不拘一格地酌情重用或关注名单上的这些逸才们吧。”
德川家茂惊讶地瞪大双眼。
只见他露出恍忽的表情望着正笑呵呵的井尹直弼。
随后,他将嘴唇紧紧抿住,将视线重新投放到手中的册子上。
无声地一页页翻动着这份井尹直弼特地为他制作的这份“逸才名单”。
在翻到名单的最后一张写有人名的书页时,德川家茂的手指陡然顿住。
橘青登——这是这份“逸才名单”上所写的最后一个人名。
名单里每一个人名的后面,都写有着一句简单的评语,介绍他大概都有着什么样的才能。
只有这个橘青登是例外——他的后面,没写任何评语。
“橘青登……?”德川家茂细细咀嚼着这个名字。
目前为止,在这份名单里所看到的每一个名字,德川家茂都稍有点印象。
唯独“橘青登”这个名字,德川家茂感到很陌生,但又觉得近期彷佛又在哪儿听过这个名字……
井尹直弼的反应也很迅疾。
在注意到德川家茂向着“橘青登”这个人名投去疑惑的视线后,他立即道:
“将军大人,您应该也听过这个名字。”
“他就是那个在一个多月前,在二百多名‘攘夷派’暴徒的围攻里,护下了一个法兰西国商人及其家属的江户北番所定町回同心:橘青登。”
井尹直弼的这句话,让困在德川家茂脑海里的迷雾轰然消散。
“喔……我想起来了……”德川家茂轻轻颔首,“就是他啊……”
“据臣的察看和考量,这个橘青登当时并非是靠着好运取得了如此漂亮的胜利。”井尹直弼缓缓道,“他是靠着出色的调度指挥,以及极敏锐的战场嗅觉,赢下了那场乱战。”
“橘青登拥有着一定的指挥才能——这一点母庸置疑。”
“但他是否值得去重用,仍有待观察和考验。”
“毕竟他所打胜的这场战斗,只是一场双方总人数都不超过三百人的小规模战役,战役规模过小,不足以做有效的参考。”
“幕府现在所需要的,是那种不论规模大小,都有办法将战斗打得极漂亮的人杰。”
“而且,因和橘青登的接触时间还太短,他的品性究竟如何,也尚未探明。”
“尽管还不能定夺此人是否值得大力重用,但此人的未来值得我们去期待。”
“所以,臣也将他的名字写进了这份‘逸才名单’里。”
“如果之后臣不在了,便请将军大人您代臣多多观察、考验这个橘青登吧。”
“搞不好……他成为我们幕府未来的‘柱国之臣’也未尝没有可能。”
“井尹!”德川家茂这时面露不悦地扬起视线,瞪了井尹直弼一眼,“请您不要再说这种‘臣之后若是不在了’这种不吉利的话了!”
看着神情不悦的德川家茂,井尹直弼愣了下,紧接着哈哈笑道:“抱歉……臣之后会注意的。”
简单地训斥了下一直说着不吉利话语的井尹直弼,德川家茂将视线投回到名单里“橘青登”这一名字上。
“橘青登……”
然后,再一次地将这名字细细咀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