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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9、官僚(1 / 2)


自从夏天的疫病以后?,皇帝的身子是一直都不大好,秋天还咳嗽了几日,后?来调养了一阵子方才?好了。进了冬天以后?他又开始头疼,这个毛病算是继承了文皇帝的,虽然挺苦,但?这年头遗传病的现象不要太正常,大家也没当一回事。毕竟文皇帝已经去了有十年了,他晚年的事迹,现在谁也不会拿出来嚼舌根。就是记得的人,其实也都明白,那个头风病也不是决定因素,毕竟文皇帝从年轻时候起就挺喜欢杀人的,头风病顶多加剧他的脾气而已。

皇帝的脾气和?文皇帝相去甚远,算得上是非常有容乃大的了,所以他头风大家反而都不大担心,就如?常叫了太医进来诊脉,预备慢慢调理也就是了。太后?还特?意吩咐了,让找当年给?文皇帝扶脉的太医来,大家还打算当个慢性病长期治疗呢,谁知道皇帝那么?不争气,腊月二十晚上,在南内那边抱怨了一句觉得屋里冷,当晚发烧,第二天就头疼起来——还不是随随便便疼一下的那种,直接就疼得没法视事了。

哪管在腊月里,众妃嫔儿女们?还是一窝蜂去了乾清宫侍疾,太后?没动,打发人来问情况,正养病的皇后?也来了。徐循自然免不了要帮着她主持大局,不过所有这些人连她在内,一律都被挡驾了,连乾清宫东间?的门?都进不去,理由也很简单:皇帝怕吵。

“胀痛,”王瑾面上蒙了一层忧色,轻声细语地低声和?两?位娘娘交代,“说?是一阵一阵地胀痛,稍微吵一点就特?别烦躁。这会儿又说?是心痛,刚还吐了一回,现在正静养着,屋内就留了两?人伺候,都是平时手脚最轻的,就怕惊扰了皇爷休息。”

这头疼也罢了,头疼烦躁,正是文皇帝晚年主要的症状,可心痛却非同小可。皇后?和?徐循对视了一眼,都是色变,皇后?道,“太医何在?”

徐循也无心搭理属下们?了,随口交代了一句,“都去偏殿里等着吧,不行就先回去了。”

便紧随着皇后?一道,走过正堂,在西里间?里随便找了两?个座位,召了扶脉的太医来问情况。

皇帝用医,又和?后?妃不同,是不能连续用一个医生的,但?凡是病都要两?三个太医用药。如?今来回话的也是一名徐循并不熟悉的太医,观其须发皆白,想必就是那位曾为文皇帝用过医药的老太医了,当他活跃在第一线时,徐循连生病请太医的资格都没有,自然和?他没什么?交际,倒是皇后?似乎和?他熟识,见太医进殿,还招呼了一声,“冉大人——你年老,不必行礼了,只?快说?说?大哥如?今怎样了?”

冉太医看来能有八十岁了,别说?行礼,站着都是颤颤巍巍,皇后?让人给?他看了座,他方才?喘着气道,“观陛下脉象……”

接下来是一连串徐循听不懂的术语,她看着皇后?也是一样迷茫,冉太医乡音又重,而且老人家说?话总是很费力,也比较含糊难懂,徐循听他绕来绕去,也绕不出个所以然来,心头不禁一阵烦躁,便走出屋子,冲守在门?口的马十招了招手,把刘太医找来问话。

刘太医年富力强,和?她又相熟,解说?脉象一直都是很直白易懂的,可今日被叫过来以后?,一样也是照办了那一套晦涩的说?法,“陛下寸脉浮,尺脉滑、关脉又极细微,脉搏如?麻子……”

平时说?脉象,大概说?个脉如?走珠乃是有孕征兆也就罢了,这么?连寸关尺都说?出来的,极为少见。徐循越听眉头越皱得紧,索性直接打断道,“你只?告诉我?这是什么?病,能否好得了。”

刘太医面上顿时现出难色,几番欲言又止,徐循的心都快跳出来了,接连颤声追问,“难道——难道是有性命之?忧?”

“娘娘……”刘太医瞥了马十一眼,拉长了声音,“这倒也未必,只?是……”

徐循这才?会意,忙对马十道,“你瞅瞅,屋里屋外有别人没有。”

等马十出去清场了,刘太医方才?低声道,“回禀娘娘,今夏皇爷一场病,病情虽险,可以下官所见,却未有性命之?忧。只?是太医院人多口杂,拿不出个方子来,老娘娘又心急如?焚,难免……当时下官几位同僚,为老娘娘一席话所惊,便倾尽全力,拿出了个以毒攻毒的狼虎方子,只?怕,虽然当时病好,但?却是后?患无穷。”

刘太医和?她打了快十年交道,两?人关系一向融洽,他靠临危受命,挽救静慈仙师性命起家,仙师本该是他最大的靠山,但?旋即被废。此后?宫里女眷虽然都爱让他诊脉,但?几次有什么?言语抱怨,倒都赶巧是徐循管宫时所发,也都为她摆平。虽然没有明言,但?刘太医隐隐是把她当作了恩主,此时方会明言,不然,这等于是明着指责太后?处置失当,反而害得皇帝落到这个境况。这样的话一旦传扬出去,刘太医还能有什么?好果?子吃?

徐循现在关心的根本不是这个,才?要说?话,刘太医又抢着叩首道,“并非微臣撇清自己,当日各论方案时,一切讨论都要留存。微臣当日,反对得较为激烈一些,多有不祥之?语。只?怕如?今得以应验——”

虽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但?就是天家,有时要听点实话也真不容易。徐循揉了揉额头,只?好先弄懂刘太医的意思,她沉声道,“刘大人该不会已经预料到了大哥今日的头风病吧?”

“这倒不曾,但?当日论证药方时,微臣曾说?过,‘宜缓不宜急,急必有后?患’,当日情绪激动,不知书吏在旁,还说?了许多别的话。”刘太医还是没说?到点子上,“到底还是留下了佐证。”

徐循崩溃了,她道,“刘大人你是什么?意思?可否直言?我?现在心绪烦乱,你这样说?我?根本听不懂。”

刘太医面上神色数变,终究是一咬牙,叩首道,“同娘娘直言了吧,虎狼之?药,必有后?患,只?是发作有早有晚而已。昔日众太医开出此方,也是经过斟酌的,料想陛下身强体壮,纵有表现,也当在几年以后?。可天意难料,自当日以后?,便陆续有小问题发作,下官当时已觉不祥,今日给?陛下扶脉后?越发确信——皇爷今日的脉象,明显就是药毒发作了!而且来势汹汹,只?怕……难以治愈,必成痼疾。”

病人家属,肯定都最怕药石罔效、急病无救,徐循刚才?看刘太医吞吞吐吐,心里真不知想了多少坏情况。现在听说?只?是难以治愈,倒是先松了口气,虽然心情仍差,却没有刚才?那样紧绷了。她也很快就反应了过来——难怪刘太医表现这么?反常,这一次,他的处境的确很危险。

正因为皇帝的病情事关重大,所以没有哪一个或者是一群医生可以垄断他的扶脉权。徐循绝不会天真地以为这个脉象只?有刘太医扶得出,试想只?要皇帝不死,只?要在将来数年内随便叫一个新?医生来扶脉,而对方医术又还不错的话,那么?很轻松就能知道是服用了某虎狼之?药的后?遗症,然后?倒推到夏天的那张方子上。接下来再查个档看下到底都是谁开的方子,好了,太后?好心办坏事,直接导致皇帝身染痼疾,估计威望是要下跌了。但?她毕竟还是皇帝生母,不可能因为这种事就被追究什么?责任,接下来要倒霉的就是明知此方风险,仍然为了自己性命开方的众太医,以及已经预言过皇帝现在的症候,然后?居然没有上报的刘太医。

而最讽刺的是,徐循随便想想也懂,若是将来事发,刘太医作为其中唯一一个观点正确、态度正确,医术看来也相对最高?明的太医,可能结果?反而最惨。毕竟他居然把一群太医心照不宣的事情说?破,因此众太医若被治罪,肯定第一个恨他,而太后?也难保不迁怒于刘太医——‘明知如?此,你不早说??’,上峰和?同僚都恨他,即使法不责众,没有眼中后?果?还是继续当差,以后?刘太医如?何在太医院混?当然了,要是运气差一点,大家一起抄家灭族的话,他也绝对不可能独善其身的。换句话说?,只?要事发,他无非就是怎么?死的问题而已。

“这都什么?事啊!”她忍不住抱怨了一句,见刘太医犹自长跪未起,便道,“刘大人,我?也和?你说?实话吧,大哥在一日,我?自然能保住你,若是大哥去了——”

其实如?果?皇帝现在去世的话,那倒又好说?了,急病暴死也不是什么?罕见的事,再说?死了没脉搏,也不可能找仵作来验尸。此事就真正地死无对证了——徐循脑中,忽然掠过了不好的猜测,她顿了顿,便问,“这一次来的太医,除了冉太医以外,是否都是上次那些人?”

短期内,太医院里最优秀的人才?大概也就是那些了,这一次来的人还比上一次要少,因为病不是很急,刘太医面色端凝,缓缓地点了点头。徐循又问,“上回的医生都有谁?居何职?”

刘太医缓缓地说?了十多名医生出来,大约是涵盖了太医院权力的上层,毕竟若医术不行,在太医院也很难混出头。徐循再想想冉太医的口径,以及那晦涩的脉案,心里忽然涌起了一个极为荒谬的猜测,她甚至都不敢相信——难道?这、这不可能吧……

刚才?刘太医面现迟疑,她便把马十打发出去,和?他单独说?话,马十是个有眼色的,清完场估计没打算回来,反正到现在都没见人影。徐循现在,连悲伤都不敢有,她屏着呼吸,简直都说?不出话来:那可是皇帝啊!为了将来的风险,为了、为了自己的富贵,这群大夫,难道还能瞒天过海,难道还能——难道就不怕——

她很快就想明白了:自古以来,治病都是最难说?的事。疟疾毕竟是很难死人的病,十个里也就能死一个,再加上方子明显过分中庸,太后?气怒之?下,才?会说?出‘治不好你们?也别想活’的话,事实上比如?昭皇帝也是暴病而死,文皇帝最后?也是病死,伺候的太医也都没有治罪。毕竟必死之?病人家也只?能尽力救治,活不活那不是医生说?了算的。这一次皇帝头痛心痛,太后?甚至都没太重视……若是所有诊治医生都是心照不宣早有默契,那,阴死个把病人,又有何难?药毒不分家,为名医者,要不留痕迹地害几条人命,只?怕也不算难吧?要不是刘太医把这事和?她说?穿了,谁能想得到今日之?事,和?夏天时太后?的一句话有直接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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