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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3、念青(1 / 2)


母亲去世十?周年后,我去阁楼整理她的遗物。

我的妈妈姓陆,是个美人胚子,照片上的她还年轻,穿着白大褂,脖子上挂着听诊器,一只手夹着课件,另一只手上拉着的,是我。

拍摄照片的人姓顾,是我的另一位妈妈。

我们是一个有点儿“特殊”的彩虹家庭,我是混血儿,但这并不妨碍她们对我无微不至的爱。

我童年最初的记忆和温暖都来自于她们。

陆妈妈会抱着我唱儿歌哄我入睡,会给我讲绘本,会带着我玩积木拼图,另外,我很喜欢她给我讲科学知识,那个世界绚烂而?又复杂,她娓娓道来,浅显易懂又深入人心,构成了我对医学、对生物工程最初的启蒙。

我的另一位妈妈则非常会做饭,承包了我们的一日三餐,妈妈做好的便当带到学校里总会大受欢迎,这是年少的我最开心的事?。

陆妈妈带我读书识字,顾妈妈则带着我强身健体,每个清晨跟她一起去跑步,和她一起踢球,我们奔跑在绿茵场上,也把欢笑和汗水洒在了这里。

我喜欢读书,也喜欢运动,更喜欢她们。

童年印象最深的是有一次,我跟幼儿园的小朋友说:“我的妈妈是超级英雄,是钢铁侠,她救了很多人!”。

小朋友们哄堂大笑,没有人相信。

我哭着缩在陆妈妈的怀里回了家。

那天晚上,不知道她跟顾妈妈说了什么,直到深夜,书房里的灯还一直亮着。

隔天傍晚,我照例等妈妈们来接我放学,因为她们工作忙,我时常落在最后,正在无所事?事?玩着积木,班级门口一阵骚动。

有小朋友们惊呼:“看!钢铁侠!”。

哗啦一下,全班的小朋友都围了上去。

钢铁侠手里拿着糖果,一一发?完,最后一颗是留给我的。

她走到我面前来,摸摸我的脑袋,蹲下身把糖递给我:“念青,妈妈来接你?回家”。

面罩下是熟悉的声音。

我一下子扑了上去紧紧搂住她的脖子:“妈妈!”。

在小朋友艳羡的目光里,我被抱了起来架上肩头,越过?人群往外走,我兴奋地又笑又叫,有小朋友说要来合影,妈妈也都一一应从。

那一天,是我最开心的时候。

走出校门已是黄昏,陆妈妈站在门外和园长聊天,微微点了下头致谢。

看见?我们走过?来立马结束了谈话内容,把我从妈妈头上抱了下来,等我们钻进车里,顾妈妈摘下头套的时候,在炎热的酷暑里已经满头大汗了。

陆妈妈教会我温柔,顾妈妈身上则有代表父亲刚毅坚强的那一部分。

因此,我虽然没有父亲,但收获了两份同样平等而?温暖的爱。

我就在她们的精心呵护下茁壮成长起来了。

彼时的我,还不明白同性恋是什么意思。

我们这样的家庭又代表了什么。

直到十岁那年,我跳级去了新的中学。

陌生的同学对我指指点点,在我的课桌上乱写乱画,在我的背后写小纸条,骂我是“变态”,“变态生的小变态”。

我忍无可忍,挥起拳头冲了上去,轮打架,受到顾妈妈言传身教的我怎么会输,骑在男同学身上把人揍了个鼻青脸肿,然后老师给我的妈妈打了电话。

顾妈妈赶来学校接我,我从没见?过?那样的她,冲着老师点头哈腰的,给男同学家长道歉,还给他们买了水果,赔偿了医药费。

对方的脸上是鄙夷而不屑的:“这种家庭教出来的孩子怪不得?会这么粗暴野蛮,还好伤的不重,不然跟你?们没完”。

那一瞬间,我看见?妈妈攥紧了拳头,眼眶微红,但她又很快平静下来,一言不发?牵着我走。

我甩开她的手:“他们说的没错,你?就是变态!”。

我的妈妈,向来刚毅坚强的妈妈,通红了眼眶,身子猛地一震。

我心里又酸又涩,背过?身去,抹了一把眼泪,一口气跑回了家。

我知道她跟在后面,但我还是锁了门。

陆妈妈在家等我们吃饭,摆好碗筷:“回——”

她话音未落,我们一前一后进了门,我冲进了自己的房间,锁上门哭起来。

而?我的妈妈也一言不发?进了卧室。

我知道那天陆妈妈是想打我的,她听她说完了始末,也红了眼眶,我听见那边传来小声的争吵。

那是记忆里她们唯一一次吵架。

最后陆妈妈不知道怎么地,似乎是被人劝住了。

她冷静下来,敲响了我的房门,叫我出来吃饭。

在这个家里,她虽然看似温和柔软,但我知道她实际上是最说一不二的人。

我心里有愧,但到底是叛逆的年纪,关于性别意识又刚刚萌芽。

那些人说的话在我心里深深扎下刀子,我想到顾妈妈点头哈腰道歉的样子,又红了眼眶。

我觉得?她们好像错了,又好像没错,我的心里纠结地像一团杂乱无章的毛线团。

最后当然也是她拿钥匙开了门拉我出去,她的手掌干燥温暖,把我按在了椅子上,自己去盛饭。

桌上有我喜欢吃的鸡腿,我吃了两个,她却又夹了一筷子青菜放进我碗里。

我放下筷子:“妈——”。

她温和平静的目光看向我,彼时鬓边已有了白发,但岁月从不败美人,她依旧是很好看的。

她没有谈那件事?,她只是说:“你?喜欢吃肉,不喜欢吃菜,有的人喜欢吃菜,有的人讨厌吃肉,你?能说不吃菜就是不对的吗?或者就因为别人讨厌吃肉就动手打人?”

我看着她的表情,隐隐有严肃,她鲜少这样,我委屈地落下泪来:“可是……他们说我是变态,还说你们也……”。

我不肯再说出那两个字,坐在对面的人半天没说话,我抬眸看去,她眼角有点红,却也温柔地把手覆上了我的手背。

“念青,还记得我跟你?讲过的,关于南极和北极磁场的事?吗?”。

我啜泣着点头:“记得,你?说过,同极相斥,异极相吸”。

“但是这个世界上还有一部分人并不是这样,他们站在同一个磁场上也想拼了命地相拥”。

“异极可以轻而易举地就吸在一起,而?当你?把北极和北极,南极和南极放在一起的时候,你?会发?现,要花很大的力气,手一松它们就会分开,我和你?妈妈就是其中之一,但是我们直到今天也没有放开彼此的手”。

“所以才有了你?,你?不是变态,你?是妈妈们爱的结晶”。

我似懂非懂,她又温柔地摸了摸我的脑袋。

“你?可以吃菜,你?也可以吃肉,你?喜欢漂亮衣服裙子,也可以去打球摔跤,你?可以留长发,也可以剪短发,你?喜欢生物地理历史也可以喜欢政治哲学计算机,你?可以喜欢男生也可以喜欢女生,我们喜欢什么样的人,和你?自己是什么样的人无关”。

“但是无论如何,妈妈希望你?这一生,都做自己喜欢的事?,并且坚持下去”。

我的眼泪大滴大滴落在碗里,她明明没有骂我,却也让我愈发?难受。

为自己的愚蠢和冲动。

这是我生命里关于爱情最初的启蒙。

再然后,她又回归了正题:“如果你?不喜欢这个学校,妈妈也可以为你再换一个学校,但是,不论到哪里,都会有这样的人,你?考虑清楚,别人怎么说我们并不关心,我们只在乎你?的想法”。

我低着头想了一会儿,捏紧了小拳头:“对不起妈妈,我错了,我想好了,我不转学,今天是妈咪替我道的歉,明天我亲自去跟同学道歉”。

她这才笑开,又揉了揉我的脑袋:“吃饭吧”。

我放下筷子,跑进了卧室里,把眼眶通红的顾妈妈拉了出来,按在座椅上,给她盛饭,替她摆好碗筷,又忐忑不安地跟她道歉。

她很快就原谅了我,把我抱在怀里亲了又亲,还许诺过?两天给我买一部新的游戏机。

陆妈妈一筷子敲在她手上,严重警告:“买什么不好买游戏机,你?哪来的钱,又藏私房钱了?”

顾妈妈一把捂住了自己的嘴:“不不不,没没没,我什么都没说!!!”。

我倒在椅子上哀嚎:“妈!!!”。

再然后,妈妈的身体每况愈下,她年轻时受了太多折磨,这些症状在年老之后便愈发?明显。

每到阴雨天,她骨头缝里都疼,我曾亲眼目睹她因为疼痛而?在床上打滚,我的另一位妈妈死死握住她的手,跪在床边泪流满面。

她是非常优秀的医生,却也无法阻止自身的衰老,我的另一位妈妈为她走遍了全国各大医院,遍寻名医也无济于事?。

那一段日子家里总是弥漫着一股难闻的中药味。

我心有预感,却没想到会来的那么快。

那是五年前的秋天。

我刚刚考上大学,正准备拿着通知书回家报喜,却被邻居送到了医院里。

“念青,快去,你?妈妈要不行了!”。

“妈!”。

我冲进病房里,看见?她奄奄一息躺在床上,黑发?里夹杂着银丝,顾妈妈跪在床边握着她的手,她看见?我来了,虚弱地冲我笑了笑。

“念青,过?来”。

她的手背上连着输液管,皮肤已失去了弹性,变得?不再光滑,粗糙不堪。

我扑过?去,她虚弱地抬起手,从上到下抚摸我的眉眼,我的轮廓。

我和她长得像,但性格脾气随了另一位妈妈,眉眼里有和她如出一辙的英气。

她看着我,又似在透过我看着别人。

最终,她收回手,颤颤巍巍地解了自己脖子上的项链,那是她的宝贝,她从不离身。

我知道,那是顾妈妈送她的定情信物。

我已哭得不能自抑,她抱住我的脑袋,在顾妈妈的帮助下把子弹壳项链挂在了我的脖子上。

她说:“念青,妈妈……爱你”。

我抱着她的身体,从喉咙深处发?出了哭嚎,而?她只是把目光温和平静地投向了她。

我知道,最后的时光她想和她一起度过?。

那天,我在门外哭。

她们在里面絮絮叨叨。

顾妈妈陪着她躺下来,像往常那样把人抱进怀里。

她问她:“你?后悔吗?”。

“后悔……”她轻轻说着,目光近乎贪婪地流连在她脸上,似乎要把她的眉目,她的表情,她的笑容,她的泪水都随着记忆篆刻进骨髓里。

带着这些轮回转世,永生不灭。

“对不起,我……”她抵着她的额头,泪水滑进她的颈窝里,她浑身颤抖,她哭得厉害,没有歇斯底里,却也痛彻心扉。

她知道,她要永远离开她了。

而?她的唇角轻轻擦过她的,舌尖品尝到了一丝苦涩的滋味。

她没有哭,她只是在笑。

“后悔……没能早点……遇见?你?”。

“青时,没关系,你?先走一步……”她去吻她的额头,紧紧抱着她,感受着她的体温逐渐流逝。

“我不会让你孤单的,等念青长大成人,我……就去陪你”。

“下辈子,下下辈子,下下下辈子,你?还是陆青时,我还是顾衍之,我们永远永远在一起”。

她短暂的前半生遭受了太多苦难,临终的时候我以为她会悔会怨,我推门进去的时候,她却是那样安静祥和,脸上带着笑容,躺在她的爱人怀里轻轻阖上了眼。

五年后,我继承了她的遗志,入职仁济医科大学附属第一医院,成为了一名住院医师,巧的是,她当年的徒弟成为了我的带教老师。

也许有些事?情,冥冥之中真的自有天定吧。

在那之后不久,我的另一位母亲也去世了,她死在了自己的岗位上,为了救一位在地震中受伤的儿童而?被压在了天花板下面,被送到医院的时候还有一口气在。

我知道,她是想强撑着见?我最后一面。

我跪在她的床前,握住她鲜血淋漓的手,已经哭不出声音来:“妈……妈……不要……不要离开我……”。

她像陆妈妈那样,温柔而?又充满怜爱地看着我,颤颤巍巍的手抚过?我的侧脸,留下了血迹。

“你?长大了……念青……我可以……可以安心地……去见?你?妈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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