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无忌留下两万西凉兵留守京城,由自?己的儿子秦阙掌管。
因此秦阙突然?变得很忙,桃枝私下联系了许多京中坚定保皇的大族,为他们和太后党搭线,凑足了三万兵力,只等秦无忌在扬州折戟,便发动?联兵占领京城。
这一切都在秦阙的眼皮底子下进行,他却从来没?怀疑过她?……愧疚使然?,桃枝更多地主动?亲近她?,曾给?他送过几次汤水,他受宠若惊地喝下,“你对我真好”、“我真的好开心”、“等爹回来,我们能就成?亲吧!”
看他喜笑颜开的样子,她?惭愧得想要落泪。
八月十五中秋节这日,舒望月在宫中设了家宴,她?已怀胎九月,只有肚子高高隆起,单看面容和身形,竟与闺阁少女一般无二。她?不怎么?说话,旁人过来恭维,也只是冷淡地微笑,甚至不曾动?摇身子,面前?佳肴也没?动?几筷,桃枝看着她?出神,自?从秦无忌走后,她?便一直是这?状态,像是懒得再装了。
这些年轮番得势的几位枭雄,摄政王、长沙王、西蜀王、秦无忌……每一?都跟她?有过艳情的绯闻,她?是文人口中备受抨击的祸国妖姬,可是,没?有人比她?这?女儿更了解她?的痛苦了,这么?多年,她?是怎么?熬过来的?
她?似乎想到哀伤的事情,剔透的双眸凝起一层泪光,渲染欲泣,良久她?抬起眼睫,怅然?若失地举目四望,看向身侧侍女,缓而又缓道:“我累了,扶我回去吧。”
桃枝收回目光,发现冯裕也跟着推出去,她?淡然?一笑,喝尽杯中残酒。
宴席结束,秦阙把她?送回长公主府。下了马车,她?向府门?走了两步,看见屋宇上挂着的两?灯笼,一阵风吹过,摇晃得她?有些晕,转身,秦阙还站在大街中央,以?目光护送她?。
她?跑过去抱住他,“今夜留下来吧,好不好?”
她?想不明白自?己在做什么?,或许是喝醉了,或许,是难得见一次母妃,心中触动?,或许只是太孤独了,世上每?人都这么?孤独,只要抱着另一?人,这孤独就能暂时缓解。
秦阙一下一下拍着她?的背,无比温柔,“你真的想好了吗?”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只有公主府门?前?有灯笼,灯光照不到他们身上,桃枝打了?酒嗝,觉得黑暗能把自?己的眼泪藏住,吸鼻子、清嗓子,“想好了,我们不是都要成?婚了吗?”
还有一丝丝哽咽,不知道他能不能听出来,这样一想,她?立即拔高了音调,用小女儿的口吻撒娇:“你不会是不愿意吧?难道你还介意我的过去嘛?”
“好啊,那你等会儿可千万别求饶,好好看看我到底是愿不愿意。”
炙热似火的亲吻落下,她?却下意识紧紧闭着双唇,身子也僵硬极了,他发现了,却没?放过她?,甚至捏住她?下巴侵入口舌。
桃枝一下酒醒了,他很陶醉,她?却很不舒服,握拳强忍,眼泪都要流下来了。
“呵,受委屈了吧,”秦阙放开她?,拉远了些,幽暗的烛光正好把她?眼角的泪花显出来,他无奈一笑,抬手?温柔地擦去,“我说过可以?等,你偏要来招我做什么?。”
“好了,快回去洗漱休息,很晚了。”他拍了拍她?的发顶,她?点头,再次往府里走,街上不远处却忽闻马车疾行的声音,她?站在原地,很快一辆马车停在公主府前?,车上跳下来?小太监,“长公主,快随奴才进宫吧,太妃的胎儿方才发动?了!”
舒望月在卧室里生孩子,桃枝靠在院子的围栏上,看着房里稳婆、丫鬟进进出出,一盘盘血水端出来,裹紧衣襟抵御秋凉。
关于生孩子……她?实在有太多可怕的记忆了,里头忽然?一阵凄厉的叫声,她?浑身发抖,被秦阙搂住安慰:“没?事的,今日中秋,弟弟来得正是时候呢,太妃一定会平安的。”
桃枝胡乱点头,又过了一?时辰,房里一阵阵呼痛声停下,冯裕失魂落魄地走出来,她?走上前?,看见他满额的汗,鬓发都湿透了,忙问:“母妃怎么?样了?”
“你进去见见她?吧。”
她?忽然?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冲进房中,满室血腥味,只见向来爱美的母妃躺在床上,大口喘气,湿发全黏在她?的脸上。
稳婆把一?黑乎乎的东西放进盆里,似乎是?孩子!
“怎么?回事?”
“长公主节哀,这是?死胎,太妃怀孕时摄入太多毒素,孩子一生出来,她?也命在旦夕。”
“中毒?”她?呆呆地往前?走,“砰”得跪到床前?,“怎么?会中毒?”
舒望月嘴唇发颤,勉强堆起?苦涩地笑,“灵絮,跪得这么?重?,膝盖疼不疼啊?”
“你告诉我怎么?会中毒!”
“我……自?己吃的,这?孩子一定不能留下,皇室血脉,绝不能被侵染,”她?双眼望着纱帐,断断续续道,“灵絮,谢谢你,想办法解决了秦无忌,我终于可以?心安理得地去见太后。”
桃枝强忍心痛,“那我呢?”
“你……有秦阙,有沈庚,都对你死心塌地,你比我有本事多了,一定能活得好好的。”
“我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娘!”再也抑制不住眼泪,桃枝嚷道:“为什么?你这样的人也可以?做别人的娘啊!从来不管我被人欺负,每日喝得烂醉,对我动?辄打骂,现在还要抛下我说走就走。你不知道我多羡慕别人的娘亲,羡慕得快疯了!我曾经在佛祖面前?起誓,让我拥有一份美满的亲情吧,哪怕只有一天,我愿意用我的生命交换。”
舒望月没?说话,头发全盖在脸上看不清神情,桃枝怕她?死了,正要去探她?鼻息,便听见低声啜泣,“我还没?有娘呢,自?小被卖到杨家,被太后秘密培养成?歌姬,各处去窃取情报,后来又要我嫁给?皇帝。太后大展拳脚时,今日要我陪这?,明日要我去勾引那?,为她?分?去言官的唾骂。你要我去怨她?吗,还是去怨命运?当年在感兴寺里,你一声不吭跑走,我知道你恨我,你应该恨我,但我也真的希望你能离开京城,远远的,去哪儿都好。”
她?的语速极慢,时常说一整句话,要停下来喘会儿气,再开口,期间桃枝快哭晕过去了,不是因为说她?说了什么?,而是因为,这是第?一次和她?这样敞开心扉地交谈啊,她?盼了十八年,终于等来这一天,却是最后一次了。
外头有微弱的蝉鸣,一只晚了几月出土的夏蝉,在八月的天里孤寂地悲鸣,无人应和,无人问津。桃枝一直哭,像要把从小到大所有的委屈都哭出来。
“若你恨我,我也没?办法了,反正,这辈子,所有的事情,我都做得很糟糕,尤其是对你。”舒望月抬起一条手?臂,很艰难地搁在她?发顶上,温柔抚摸,“妞妞,对不起,其实,每次朝你发脾气,你小小的人儿,躲在墙角又惧又怕,我都在想,我到底做了什么?,我怎么?可以?那样对你。但我太懦弱了,这么?多年,也未曾说出口。”
她?开始流泪,桃枝把眼泪哭干了,胡乱用手?擦为她?擦泪,怎么?也擦不干净,俯身一把抱住她?的身子,头搁在她?颈边,“娘……我也想对你说,我早就原谅你了。”
“谢谢你……宝贝,对不起……”
她?抚摸她?的后脑,泣不成?声,桃枝的脸颊全是她?的汗,她?不介意,反而更紧地抱着她?,想在这最后的时光里,把从小缺失的拥抱都补回来。
舒望月紧闭双眼,似乎晕过去一阵,桃枝松了双臂,趁她?还有一口气,去拧帕子为她?擦拭脸上脏污,整理发髻,还用脂粉为她?补上妆容,镜子推到她?面前?,“你看,还是很美呢。”
她?把眼睛睁开一条缝,气若游丝,“还是很美。呵,现在死了也好,都说,红颜薄命,活得长了,鹤发鸡皮,就不是美人了,我也,不想变成?那样。”
她?带着微笑闭上双眼。
桃枝走出房门?,被门?槛绊倒,被秦阙扶住,她?一步一顿地走,宫中长街就像没?有尽头,回忆也一重?一重?袭来,她?无数次在这条街上消磨时间,只为了回宫的时候,她?会多问一句,你去了哪儿。她?抱着太后赏赐的两枚瓜果,撒腿跑回宫中,想被她?夸奖,想让她?笑一笑。
走到宫门?,太阳从厚重?的云层里探出,鸡鸣声声,宫门?外街道两侧尽是摆卖早点的商贩,新的一日开始了。
半?月后,秦无忌以?为沈庚已死,不断深入江东腹地,被二十五万江东兵前?后堵截,最终被逼到长涯渡口,破釜沉舟,幸得收拾数万残兵回京。
京城却已经易主,冯裕率三万联军,对战秦阙的两万西凉兵,轻易夺取了京城的控制权,立即吩咐紧闭城门?,城墙上拉弓引箭,静待秦无忌残兵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