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陛下的主张,是因何起念的,裴皇后自是不会多言。夏国国书递进玉京的前一日,她获悉裴煊送来的西北密信,大致知道了夏国人的要求,那天晚上,便在皇帝耳边上,多夸赞了安阳几句。帝后虽隔阂已久,外间看来甚至还有些生分,但是,皇帝对她的识人之明与理事手段,还是很认同的。
“世人只道陛下多情喜新欢,可是只有我知道,陛下心中最看重的,从来都是姐姐。若论这后宫,还有谁能左右陛下主意的,非姐姐莫属。”
明妃也是个眼尖的明白人,她这番话,不仅仅是简单的恭维,而是她多年观察,暗自揣摩而得的隐情。明面里,她是最得宠的妃子,暗地里,皇帝有些心思,很是长情与深厚得可怕。不然,为何中宫坏事做绝,却还能稳如泰山?说白了,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太子之后,宫中再无皇子出生,若不是皇帝能容忍,哪有如此奇巧之事?
“说错话了,陛下圣明果断,岂是你我能左右的。”裴皇后清凉一笑,当即拈出明妃的一个口误。不管心里承认与否,嘴上绝不会留人口实。
“那是……”明妃一笑,抬手捂嘴,认了错。
裴皇后满意地挑了挑柳眉,神色微动,未再多言,两人的谈话便陷入僵局。殿外夜雨依旧,室中茶香隐隐,两人却皆已无心品饮。
殿中清寂,更漏如莲,熏笼香尽,大约数着自己的鼻息过了十几息,明妃嘴角挂笑,又找些话来,打破这尴尬的静默:“宁王近来似乎看上了我兄长家的小侄女,总是寻些由头,隔三差五地往我兄长府上跑。我兄长不明白这些小儿女的心思,便进宫来问我的意思。我便与他打开天窗说亮话,让他把女儿看管紧些。我对他说,那老大不小的宁王,看上的未必是那个才豆蔻之年的青涩丫头,说不定是你手中的京畿大营呢……”
听起来,像是突然宕开一笔,说些无关紧要的闲话,可话里的意思,却又再明白不过。明妃之所以敢在这深夜大雨里,硬把裴皇后拉到含章殿来,与她敞开了谈,除了拿裴煊的声誉卖人情,其实,京畿大营才是最大的底牌。
明家手握京畿军权,明妃膝下却无皇子,所以,无夺嫡之忧。然而,京畿重兵,可拱卫京师,亦可控制京师,可行拥立之功,亦可助人夺嫡。而至于想要助谁一臂之力,全看明家人的心情。若是宁王做了女婿,那么,明家人就得在现在的储君与宁王殿下之间,好生选择一下效忠对象了。
故而,明妃一边说,一边认真地看着裴皇后,不放过她脸色的一丝儿神色变化。可裴皇后心性涵养太好,面色如镜湖,平静得没有一丝儿变化。
不过,这就够了。没有反应,便是反应。入了心,才会隐于面,不让别人看出来,被别人拿捏。可明妃娘娘火眼金睛,能看穿这一层,毕竟,相处得太久了,彼此早已熟透。明妃便微笑着,抛出自己的选择与主意:“我倒是瞧着,兄长家的小侄女与太子的年纪还相近些,再过几年,两个人若是做对小冤家,兴许还不错。”
说着,一双食指一挨并,学一个点鸳鸯撮姻缘的媒姑姑模样。只要能够让女儿不远嫁,陛下百年之后,谁来接着做皇帝,明妃娘娘不太在意,反正,最名正言顺的,就是獾儿太子,那就太子吧。
裴皇后垂眸看了看明妃那两根并在一起的青葱玉指,两个涂着凤仙花汁的指甲盖,便是两个鲜艳的小红点,凑成了一对。再顺着她的指尖,双手,衣袖,手臂,抬眸上去,看了看明妃那双颇有诚意的潋滟美目,终于勾唇一笑,含糊说来:“獾儿的事,可以再议;安阳的事,亦容我回去好生想一想。”
话音未落,便已起身,往殿外走。
相当于什么都没有说,可是,却算是应允了与明妃的交易。太子娶明家女,明家做了未来皇帝的后族,也就不会再生二心,而裴皇后则要想办法,让夜长欢远嫁夏国之事,终不能成行。
明妃自然听得懂裴皇后的意思,那骨子里冷傲的人,能说出再议,还有好生想一想之类,已经是很不错了。遂赶紧起身送客。
出了殿门,站在廊下,明妃一边看着裴皇后头也不回地离去的背影,一边万分感叹,皇后娘娘真是威武。明明是被人拿了她兄弟的把柄来要挟,她心急火燎顶着大雨来救场,却至始至终不提裴煊半个字,便把事情给解决了,到得后来,还不知不觉,移形换位,搞得像是别人在求她一般。
可不是求她么?把整个明家都押上了,把兄长和侄女都出卖了,来求她。呵,明妃不觉嗤笑。
一声笑罢,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廊下冷风中飘散,才恍然想起来,她是不是应该关心一下落霞阁里的状况。遂叫了琉璃,随着她去后面偏殿看看。
绕着屋檐,避着雨幕,一路穿廊转角,行至那妮子的寝阁门前,明妃才看清楚房门大敞,门前笼灯下,浑身滴着雨水的裴煊,打横抱着浑身滴着雨水的夜长欢,正要进屋,见着她来,便转过身,带着一脸的不好意思,哑着声音告诉她:
“她晕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