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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56(2 / 2)


许是?听见了开门声,他抬起头?来。

早过了日出的时间,但今天显然是?个黑云压城的阴天。

他们隔着稀薄的天光,彼此注视。

终于,周弥将外套裹紧,迎风朝他走?去。

等走?近了,闻到?他身上浓重的烟味,头?发几分凌乱,双眼里熬出的红血丝,不知是?否出门得急,胡子也没刮,下巴上冒一圈青茬。

从未见过的这样不清爽的谈宴西。

他整个人像是?陈了一宿的酽茶。

谈宴西却没立即开门见山,打?量她一眼,看她呢绒大衣的下摆里露出的是?棉质的睡裤,脚上还?靸着棉拖,便?说:“外头?冷,去我车上说。”

“不用。你不是?说十分钟吗?”

“那你先上去穿暖和点再下来。”

“真?的不用,你直接说吧,说完我就上去……”

然而,谈宴西却将她衣袖一捉,有那么些不由分说的意味,一边拽着她往前走?,一边掏出车钥匙。

不远处一辆车解锁,车灯闪了闪,是?他自己爱开的那一部库里南。

快到?车子那儿,周弥有点固执的不肯上去,去拦他拉副驾驶门的手。

谈宴西只说:“吹了风一会儿你该感冒了。”

周弥顿了一下,是?因为他拉车门的时候,她手指碰到?了他的手背。

冰块一样的温度。

最?终,她还?是?上了车。

她刚起床,暖和得很。她是?觉得他很冷。

谈宴西绕到?驾驶座去,启动引擎,先将空调的温度和风速都调到?最?大,出风口?里呼呼地开始冒着热气。

除此之?外,再无别的声音。

谈宴西很有些烦躁,一般这种时候,他都会习惯性地点一支烟。

然而他摸口?袋,却只摸到?一个空掉的烟盒。

他拧眉将其捏瘪了,颓然地叹了声气,便?垂下眼来,看着她。

又沉默了好一会儿,终于开口?:“你说让我不要再找你,这事儿我反正没答应你,也算不得我破坏承诺。”

非常具有谈宴西风格的开场。

周弥没出声。

只是?敛下目光,等他继续。

他的语气比声音还?要涩然:“我从来是?个唯结果论的人。活了三?十多年,理论和实际结果自洽,形成闭环,反复论证这就是?个行之?有效的生存法则,我真?没那么容易去打?破这种惯性。”

他不自觉地伸手,去探了探风口?,好似要看看这风足不足够暖。

顺便?,还?往她所在的方向拨了拨。

这动作,也好似是?给他自己时间上的缓冲。

又过了一会儿,他才接起方才的话。

更冷郁沉涩的声调:“我妈年轻时候,在一个越剧剧团做演员,那时候演出,认识谈振山,我父亲……”

那时谈振山的元配夫人正在住院,癌症晚期。

谈宴西舅舅便?撺掇小妹抓住机会,更是?自己亲自替她出谋划策。

之?后没多久,尹含玉怀上孩子。但究竟怎么怀上的,已然成了各有说辞的悬案。尹含玉的说法是?,谈振山那晚喝了酒,强迫了她;而谈振山的说法是?,尹含玉自己使?了手段,叫计生用品无效。

但终归,珠胎暗结已成定局。

谈振山自然不可能叫自己非意愿之?下的,在外头?种下的种,毁了他的前程,便?恩威并施地叫尹含玉堕胎——那时,这胎已足五月了。

谈宴西舅舅三?教九流都有狐朋狗友,想法子搞迂回战术,知道了谈老爷子的夫人,谈宴西奶奶的行踪。

奶奶是?信佛之?人,谈宴西舅舅便?趁着奶奶有次去佛寺烧香,蜇摸到?人跟前去,二话不说地哐哐磕头?,哭嚎着叫她容小孙子一条性命。

奶奶将他单独叫他一旁去,要听个中缘由。

舅舅拿出B超单子给她看,20周的婴儿四肢都将长全,那是?分明可见的,一个“人”的形状。

舅舅声泪俱下,说这么大月份堕胎,那是?要用钳子将这胎儿钳碎了再一片片掏出来啊,您也是?生育过的人,求您救救我小妹,救救我小外甥。

奶奶一副慈悲心肠,却有雷霆脾气,由不得谈振山什?么前途不前途的,总归,这孩子无论如何得留下。

但个中关?窍过分复杂,尹含玉生下孩子之?后,过了两?年多,才由着奶奶从中安排,跟谈振山结了婚——谈家由不得一个男孙在外头?做私生子,给人当做把柄。

两?害相权取其轻。

那两?年多,尹含玉就住在现如今的那栋小洋楼里,过的不知是?什?么日子,看不见天,更看不见兄长许诺过的锦衣玉食的前途。

那是?育儿初始最?艰难的两?年,而她生下孩子时,才不过十九岁。

自己都还?是?个涉世未深的小姑娘。

后头?,虽然跟谈振山结了婚,只得了一个名分,实际境况并无半点好转,谈振山看她不惯,那头?更有元配留下的孩子视她为蛇蝎。

她小门小户出生,被放到?这朱门绣户的复杂环境里,没被逼疯已属难得。

她自不可能对孩子和颜悦色。

她后悔极了,她还?年轻,她长得这么漂亮,稍作经营,便?可嫁个门第稍高,又对她百依百顺的男人,她何苦要火中取栗,把自己一生都悬在这冰冷冷的高门之?下。

而这里头?,最?无辜的当属谈宴西。

他并非出于自我意愿地出生,又在出生时,就已被剥夺了任何被爱的可能性。

起初,奶奶还?对他有所垂怜,可他五岁那年,奶奶去世之?后,他便?走?入一条,比尹含玉所经历的,尚要孤独百倍的荆棘路。

没人能救他,除了他自己。

他只能一寸寸扼杀掉自己对所有至亲血肉之?人的幻想,从一枚小小的棋子开始,逐步地筹谋、厮杀。最?终,在谈家站得立锥之?地。

这里头?没有温情,只有精准的算计。

周弥没去看时间,但她很清楚,时间早就过了十分钟。

她愿意叫时间停止下来。

而即便?无法停止,她也可以任由它们飞逝而去。

她从没这样靠近过这个男人。

他值得她浪掷光阴。

这一番交代出生的话,谈宴西声音冷冽极了,语气平静得没有一丝情绪。

是?到?了下一句,才好似柔软了两?分:“……弥弥,我已经习惯了这种生存方式。你说得对,我怕输,因为旁人可以输,我却输不起。我从来不是?有心想要算计你,我不过是?……不敢输。不敢设想,倘若你真?的执意拒绝,我还?能有别的什?么办法。”

一时寂静。

周弥轻轻地呼了一口?气,有点怕惊扰当下这叫人心里酸涩的气氛。

谈宴西低头?看她,眼里便?似天光暗寂,他伸出手背,轻轻地碰了碰她的脸颊,“我也不知道,你还?愿不愿意再见我,再给我机会试一试另一种行事方式。但不管你愿意不愿意,我考虑了很久,还?是?想告诉你,之?前跟祝家取消婚约,最?直接原因便?是?为了你。如果是?我自己,我无妨跟谁结婚,因为说到?底,那也只是?算计的一部分。假以时日,我总能全身而退。但我要是?结了婚,再到?身不由己的局面里去蹉跎,我恐怕,真?会与你错过……”

周弥有一种饮冰的心情——

透彻到?底的凉,是?共情他悲凉至极的底色。

但能见其明净,是?他剖出的丹心。

周弥哑然:“我……”

而谈宴西在此刻倾身,却不是?要拥抱她,或是?怎样。

他只是?低下头?去,额头?抵在她肩上,好似要凭此给自己一些支撑,卸下他疲累不堪的重量。

请求她,与他分担。

他声音实在沙哑不过,“……弥弥,那是?寓言,不是?童话。寓言是?警示。我不是?诗人,你也不是?绿山雀。我不过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普通人总有输的时候。但输给你……我心甘情愿。”

“……弥弥。

“我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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