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名“冰春”,与美酒“烧冰”仅一字之差,却有云泥之别。冰春是穷人不得已才会喝的酒,入口极苦,余味极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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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西衍一直想不明白,为什么苏瑾安总会一个人慢慢地喝这种苦涩的酒。
后来他也开始喝这“冰春”,一杯一杯,那时候坐在窗边的青年已经不在了。他坐在没有改变的静室,饮着没有改变的苦涩之酒,才觉得自己模模糊糊有些明白了苏瑾安。
因为心里有更深的苦涩,所以酒的苦涩就变得无所谓了。
重新见到倚于窗边的大人时,晋西衍脑中什么都不剩了,他愣愣地隐在黑暗中,一动不动地望着青年,生怕这只是个幻影,一眨眼就消失不见。
直到天色晚,夜风自窗而入,他才猛然惊醒。
重新见到青年坐在窗边执起酒盏的时候,晋西衍脑海中乱糟糟的。以前,他想了很多,如果能够再见大人一面,要说什么,但是真正见到,却什么都不记得了。
半天了,也才说出一句“大人,天色不早,您该休息了。”
和以前一样,青年依旧只是极不明显地笑了笑,仍旧坐在窗边。
“西衍是有能力的人,这么多年在我这小小的苏府当不起眼的门客,做见不得光的事情,总觉得屈才了。”狩时一靠在格窗窗边,手中握着酒盏,微微侧着脸。
被雕花窗分割的月光破碎地落在他脸上,斑驳有如时间本身。
晋西衍听着青年的感叹,出于刺客的本能,他习惯地坐在阴影中。
这个习惯即使在后来他成了权相也没有改过来。
晋西衍从来都没有真正将自己当成一名丞相,他只是为了给大人报仇而走出黑暗。但是在他心底,他从来都只是那个在最落魄的时候,被苏瑾安收为门客的刺客。
晋西衍其实出身不好,他是西北边城流放最奴的儿子,跟着一个不知名的老头学了一手好刀术。先帝病重时,狄戎犯境,边城破了,城被屠了。
于是晋西衍带着仅有的一把刀,一路到了京城。刚到京城的时候,就得罪了召国公子,召国公子放话不许任何一家收他为门客。穷困潦倒的晋西衍再次遇到召国公子的时候,双方起了冲突。
对方人多且用了卑鄙的手段,晋西衍被算计打败了。
在他被召国公子的手下踩在地上的时候,苏相的马车自那条街而过。
苏瑾安收了他为门客。
一开始苏瑾安并没有让他做什么,就当苏府多了一个吃饭的人。是待了几天后,晋西衍自己去找苏瑾安,半跪在他面前,解下了腰间的刀。
苏瑾安低头看了他许久,年轻的男子奉刀的手纹丝不动。
“请让我为您效劳。”
晋西衍说。
苏瑾安没有接过他的刀。
但从那天起,苏瑾安便默许晋西衍跟随在自己左右,成为他手里的刀。
晋西衍将自己隐在黑暗中,守卫着有太多人想他死的大人。苏瑾安本人对比似乎从不在意,但是……晋西衍在意。
晋西衍觉得苏瑾安有很多心事,然而他从来不开口。
有很少的时候,苏瑾安会像现在一样,与他随口说几句话。但是大多时候,苏瑾安只是沉默地坐着,饮酒,望着窗外名为“太平”的梅花。
因为见多了苏瑾安沉默的样子,所以他总格外珍惜对方与自己的每一次谈话。但以前,晋西衍很少和人交谈,所以总是不知道怎么回答,所以只能安静地听着,记住丞相的每一句话。
但是这一次,晋西衍想把自己心里想的说出来。
——以前能够说的时候,没有说出来,总觉得以后还有机会,还有时间。
可是,世界上哪有那么多的以后,那么多的未来?
“西衍出身卑贱,当初带着仅有的一把刀进入京都,游走于各位达官贵族之间。但是唯独只有大人愿收西衍为门客。”年轻的,隐在黑暗中的男子开口。
他的声音不是很高,语调却很平稳。
他在陈述事实。
“我读的书不像大人那么多,只记得一句:士为知己者死。像我这样卑微的人,称不上什么士,但是……能够为大人效劳……”
“三生有幸。”
狩时一端着酒,听着他的话,许久微微笑了笑。
晋西衍凝视着青年的脸,轻轻摸了摸腰间的刀。他其实很清楚,自己不是什么好人,有的东西只有很少那么一点,而坐在窗边披着黑氅的人,就是他拥有的那很少一点的全部。
他有的东西已经这么少了,如果有人想来夺走的话,那么他将会不择手段也不惜一切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