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为知己者死。
有些时候,狩时一觉得这句话就是个嘲讽。怀着仁以为己任,造次必于是之心的士子很多,但是真正能赏识这类人的明君很少。
如今其实算是北辰的末年了,很快地,这片大地将战火四起的岁月。苏父从先帝晚年的豪族之威与狄戎之祸中,察觉到了乱世的兆头。
苏父试图挽救,试图以儒士的清议荡洗颓靡腐败的风气。
只是,大树将颠,非一绳所维。
狩时一闭了闭眼。
呼吸间仿佛再次浮起了刑场上的血腥气,灰沉沉的天色里,还只是个少年的苏瑾安用尽全力,不顾风度地推开人群,拼命地向前挤去。
周围人声鼎沸。
人们议论着想要劫刑场救父的苏家长子,惋惜他的勇气和才华。
文弱体虚的少年脑中一片空白,跌跌撞撞地挤出了人群,看到的是曾经瞒着父亲给他带庙会糖人的兄长倒在地上,手中死死握着剑。而教导他“通古今,决然否”的父亲形容枯槁,戴着枷锁被士兵按着跪在地上。
人声远去,浩宇空寂。
披着铠甲的士兵架起刀剑,驱逐闯进刑场的苏家次子。只是苏瑾安已经听不到他们的斥责了。
隔着半个刑场,隔着锋锐刀剑,苏瑾安愣愣地与自己的父亲对望。
“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
狩时一扬首将冰春饮尽,他垂下手,侧首望着庭中的京山太平梅,短促地笑了一声。
“可笑。”
泠泠霜月里,披着黑氅的青年脸上掠过冰冷讥诮的神色——明明是讥讽的笑容,看着却教人一下子难过起来了。冬雪飘旋世界遥远的那种难过。
晋西衍握住了刀柄,脱口而出,喊了一声“大人”。
他不是善于言辞的人,明明胸口翻涌着无数情绪,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一瞬间,晋西衍觉得当初听到大人死讯时,心中涌起的那股想要挥刀的疯狂又回来了。
不要悲伤。
什么东西让您难过了……我就替您斩断什么!
狩时一没有回头,他将青铜酒盏搁在矮案上,示意晋西衍去休息。
晋西衍身影消失在静室中后,他这才伸手按住了自己的额头。狩时一仰起头,无声地喘息——那个刑场上,茫然而立的少年,他的悲伤呼啸而来。
摸着他的头,说瑾安不必习武,哥哥保护你的兄长安静地躺在地上。
——以后谁握着剑,将他护在身后?
他的父亲……教他何事不可为,一心为国的清流名士枷锁加身,形容枯槁。
——圣人说“仁者寿”,难道他的父亲不是仁者吗?
……
狩时一踉跄地站起身,压下了那无端升起让他心生茫然的情绪。
他潜意识的抗拒没有错。
“聆神”这个在老师口中只是获取记忆的技能,对他有强烈到异常的影响。
在处理完空间的异常之后,他或许应该去见老师一面。
狩时一已经可以确定,这个位面出现了异常。作为森罗学院的一员,狩时一需要保证这个位面的历史,能够以“合理”的趋势发展下去,以免未完备的位面崩溃。
顾源泽与吕景辰,这两位对北辰的局势有着重要影响的人身上发生了变化,帝王与将军之间的矛盾本该在往后几年间逐步加深,直到北辰末年彻底爆发。
而从顾源泽与吕景辰的针锋相对来看,两人之间的仇恨此时就已经到了不死不休的地步。
北方召王私开马市,狄戎突然请和,南方百越不日也将进京……在这种关头,北辰的帝王与镇守国门的将军随时可能对彼此下杀手。
狩时一从书架上取下地图。
北辰郡国并行,因为当初高祖起军草莽,多用任侠,是位颇具英雄气的帝王。所以高祖称帝之后,将跟随自己的重将族人封为诸侯,镇守北辰的要郡。
的确,在高祖及高祖之子文帝时期,老诸侯及他们的儿子,都忠心耿耿地守卫皇族。
恩不过三世,随着时间流逝,诸王逐渐起了其它的心思。北辰的皇帝也多次采取各种措施,制约诸王。于北辰兴盛的时期,这些措施算是有效。
到了苏父那个时期,豪族势力膨胀,豢养剑客私兵,乡县为一姓所垄。中央在先帝晚年的皇位之争后,官场为望族把持,民意不达,黄门弄权……
在狩时一看来,如今其实已经到了北辰的晚期。
动乱不可避免,平镜之下暗潮汹涌。
但是,如果因为皇帝与大将军的私怨不顾内忧外患,使北辰转瞬灭亡,让百姓转瞬就面对流离的乱世……
狩时一不认为这种发展是“平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