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真突然又想明白了一?点事情?。她时不时会想起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比如此刻,她突然又觉得,究竟谁规定的,为了保持优雅,中国中产的女儿?也要去学习钢琴与芭蕾?什么时候才能叫那群白鬼逼迫自己年幼子女学会反弹琵琶,在一?场中式家?宴倒背兰亭集序,向华人献媚?
是?的,她现在已经很好的融入唐人街,十?分熟练的使用起“白鬼”这个词了。
她不由?得想起自己的父亲。在家?中时会吃面条会吃出喝汤的巨大声?响,逢年过?节会在餐厅大堂高声?谈论世界局势,中度咽炎迫使他在换季时分随时发出吐痰的震天巨响……但这并不妨碍他走出国门,踏出家?门,走进大学教室时,会立刻回归成一?个彬彬有礼,略微古板的中年绅士。
也许地道的中国,也并不是?八十?余年后富裕,得体?而繁荣的中国,而是?这保留了略有些令白人侧目的,带着古板风俗的唐人街,才是?从三百年前延续下来的地道中国?
淮真好像也突然明白过?来,从小受到的一?切教养,无非都是?望子成龙的中国父母,将子女改装成为一?份上得台面的改良西式中餐,比如,chopsuey,甜酸肉,左宗棠鸡,或者那种用中国超市速冻龙利鱼制成的,不需要片鱼片的复杂工序,同?时也丧失了口?感的水煮鱼。
这时候她想起自己身旁正坐着个美国人,她可以?立刻向他确认这一?点,问他,比起广东菜,是?否更喜欢它们的美国改良版。但她一?转过?头,用完好那一?只眼睛瞥了一?眼那个开车开到走神的严肃侧影,便觉得这不是?个好的时机。从她这个侧面看出去,深陷的眼窝藏着的睫毛密到近乎郁结,仿佛睁眼去看世界需要先抬起千斤重的心事。这天然的神情?,使得他获得一?种不论犯下什么过?错,都让人可以?轻易原谅他的能力。
他究竟在想什么,会想出这样一?种凝重的表情??
淮真猜想,他性情?也许比他看上去阴沉沉的相貌更为偏执。他可以?比大部分人都要客观,可是?连他的客观都无法改变他对?某种事物既有的态度与看法。比如数个月前华埠小姐颁奖会场上他谨代表个人,对?他的种族主义向她道歉。又比如很久很久以?前,因为某一?些见闻决定了他排华的立场。
这样两色人种,坐在车内,可以?聊些什么,才不至于使气氛更严肃?淮真在心里举例:足球?音乐?还是?某个好莱坞明星?
还是?算了吧。
正当她打算闭嘴时,她听见敲钟声?。八点半了,真糟糕。因为早晨罗文抱怨过?四个月前从广东买回来那一?罐腌虾酱快放坏了,最迟明早一?定得吃掉。出门前还特意嘱咐她,叫她下午下课后,路过?蔬菜商店,记得买点通菜回来。
已经这个点了。淮真将整张脸转向窗外,寻找可能尚未打烊的商铺以?作补救。八点半点钟的旧金山是?最安静的时候,因为正经家?庭的人们已经结束工作,归家?准备洗漱睡觉;而夜里寻欢作乐的人们尚未出发。
这时她发现南市场街的密集商铺。这并不是?开往唐人街的方?向,车在往南行驶。
她望着前窗,“如果?不是?回去唐人街,我觉得,你应该事先告诉我去哪里。”
过?了好半晌,西泽才回过?神来,视线掠过?她缠着纱布的眼睛,像突然找到借口?似的说,“你受了伤。”
“我们不是?看过?医生吗?”
“有想好怎么同?他们解释吗?”
“即使一?个月后回去,他们也会发现我挨了揍。”
一?阵沉默过?后,淮真盯着他受伤的手,建议,“你可以?在小意大利放我下来,就是?上次作别那边。我可以?走路回家?,这样不会有人猜测是?你揍了我。”
西泽轻轻看了她一?眼,用那种看傻子的眼神。
淮真安静的等着他将车漫无目的的又开出两条街。
“我们有目的地吗?”她问。
“那位母亲将两个女孩从天使岛保释出来了。就住火车站附近。”他突然想起一?个可供随时造访的好去处,“她们提出想见见你。”
想见我才有鬼了。淮真心里这样想。
她问道,“她为陈曼丽脱罪了吗?”
西泽摇头,“要一?直在这里,等到那位父亲抵达旧金山。”
“所以?她的姑母承认她的侄女身份。”
“她一?口?咬定她和自己弟弟小时候长得很像。”
“但你们还是?允许她被?保释了。”
“她交了一?笔保释金。”
淮真猜,方?女士大抵也还没搞清自己弟弟究竟有没有私生女。但不论是?私生女,还是?自己弟弟曾经登记了纸儿?子,卖给堂会,她都必须得先替他认下来,免得招致不必要的麻烦。
车靠近教会湾停下。路边是?一?栋极为罕见的维多利亚时期三层建筑,楼下出租作了自行车零件商铺,通往楼上的是?一?面小小的门,门铃旁贴着Hotel的名字。
等待开门的几分钟时间里,不远处的架桥上,一?列从旧金山始发不知开往何处的火车“呜——”地驶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