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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4、三弄(上)(1 / 2)


露生到家的时候,天刚刚黑透。

他从窗子里看见?灯光,知道求岳大概是起?来了——轻手轻脚地推门进去,果然求岳在床上歪着,玩松鼠。

听见?门响动一声,他探头看了看。

露生脱了外衣道:“几点起?来的?我当你?还睡着。”

“等你?啊。”求岳道:“你?不回来我睡不着。”

露生抿嘴儿笑道:“你?少来这一套——等我?就是我在家你?也是这样,打一鞭子走一步,瞧你?那衣服,还是早上我叫你?换的,就这么裹着躺被子上了,你?也好歹也去洗一洗,昨天催你?就不动,就那么跟我混过去了。”

如果他们的生活是一部小说,那金求岳从财政部那次会议之后,就在这个小说里离奇地下线了,他完全?脱离了剧情,所有事情都和他无关。

那一场大恸并没有使他振作起?来,反而愈见?消沉,并且增加了许多?敏感的毛病,时常感觉心烦气躁,做事也拖延。这种拖延表现在生活的方方面?面?——饭送到屋里,他叫搁在桌上,“过会儿再吃”,过一会儿饭已?经凉了,只得?又再热了给他,或是另做几样;傍晚洗澡,也是躺着不动,看天色一点点暗下去,进那个浴室比进地狱还难,有时两三天叫露生念叨着洗了一回;晚上睡觉就更?是如此,看看钟,该睡了,可是睡意没有上来,又没有手机电脑陪同熬夜,就在床上玩松鼠,玩到鼠困人乏,老鼠倒比人睡着。

今天也是如此,松鼠是从来没有这么高强度地上过工,昨天被玩了一宿,今天醒了,求岳又叫它在轮子上爬圈,拿个小沙包在它头上挠来挠去,那爱玩爱跳是松鼠的天性,要?吃要?睡却是它的本性,被主人驱使着、在轮子上敷衍地走,看到沙包也是瞌睡连天的样子,时不时地还转脸来看露生,求饶的神情。

露生苦笑道:“再玩给你?玩死了,你?喂它点吃的,叫它睡一会儿吧。”

求岳“哦”了一声,坐起?来找松鼠的粮食——其实刚才?就想喂了,只是记不得?那松仁袋子放哪里了,在床上摸索半天,露生一眼瞥见?袋子在桌子角上,跟吃剩的橘子皮搅在一处,他按捺住要?皱起?的眉头,捡起?来递与?求岳,柔声道:“这儿呢。”

求岳有些茫然,尴尬的神色,接了袋子,把松鼠抓来:“看吧,还是你?妈对你?好,有吃的喽。”

松鼠连喂都不要?喂,拔腿狂奔向打开的零食袋子,半个头埋在袋子里,好半天钻出来,两个脸蛋全?鼓起?来,眼里含着泪——你?想象不到这么小的动物脸上居然会有人的神情,一脸的愁苦埋怨。旁边的求岳却有畜生的神情,脸上和眼里没有思考,只是一片茫然。抬头看了露生一会儿,嘴里组织语言,可是总想不起?来要?说什么。

露生就那么耐心等着,两人你?看我我看你?,又有点像傻子。

大半天,求岳想起?来了:“你?吃饭了吗?”

“吃了。”

求岳又有点懵,又过半天,放心的表情:“好,吃了就算了。”

“怎么了吗?”

“给你?留了饭。”

“你?给我留的?”

“呃,不是我做的。”求岳的语言终于顺畅了,“其实我下午想去找你?的……炉子堵住了。”

金大少爷亲自动手,帮忙修炉子,然后又忘了自己要?干什么了,在厨房观看柳婶做饭。等他回过味儿来要?去找人,已?是太阳西斜,衣服都没换,忙忙地想要?出门,走到门口的一刹那,车流和人声把他逼回来了。

他畏惧听见?这些声音,头皮发麻。一下子又扎回屋里去了。

人是多?么奇妙的动物,他其实是有外壳的,只是眼睛看不见?罢了。这层壳一旦碎了,人比软体动物还要?脆弱,光、声音、甚至空气,都会让揪紧你?的头皮,不得?已?要?找一个掩体,把自己藏起?来。

但?金总心志坚定,还不是那么容易放弃的人,在屋里蓄力片刻,又往外走,转一圈他又回来了。如是反复,结果就是“仿佛干了很多?事累得?要?死其实什么事也没干。”

金总:“……”

露生忽然心里一软,又有点想笑。求岳已?先他一步,头埋在胳膊弯里,闷声笑了。求岳道:“明天我去找你?,你?干什么去了?”

露生陪着把脸搁在桌上,:“我去做贼的,你?别来。”

求岳笑道:“那我去给你?打掩护。”

“两个人岂不点眼呢,人家一瞧见?你?,就该来抓我了。”

求岳笑道:“我背着你?跑。”

两人趴在桌上,都有光照进来的感觉,虽然是细弱的微光,可是总好过先前那样、心头沉沉的黑暗。

而我们的日子,就和焦虑以及抑郁的时间一样,很多?事情急不来,只能慢慢等,等冬天过去,惋惜着时间,像惋惜梅花要?谢了,可是也盼着时间,就像盼着天早一点暖起?来。

露生跟赵敏恒见?面?,班子里的人大多?知道了,刚开始是有点引颈期盼的感觉,不过瞧见?露生的神色,大家也都知道这事只怕一时半会儿没有指望。露生也不瞒他们,于是便更?知道自己还得?咬牙坚持一段时日。

其实困苦的日子亦有好的地方,他们以前看白老板,总是有点凡间仰望天仙的意味,诚惶诚恐的心情,尤其是为数不多?的几个学生,唱生的承岚、唱丑的承霈,是真正慕名拜在传习所的,真·练习时长两年半的昆曲练习生,倒也不是没有见?过程砚秋、梅兰芳,可是露生和程梅的感觉又不一样。程梅是仿佛毫无疑问,会永远唱下去的,露生却总是多?灾多?难,万般事情把仙女扯下凡。因此以前不敢说怜爱,现在却是着实的怜惜的心情,明明自己也不过十?五六岁,还是个弟弟,恰恰是这一字头上的冒撞劲儿,牵系着他们的心,舍不得?走——其实是不服气这么一败涂地地走了。

这条路并非康庄大道,却让他们在纽约看见?了海上繁花的壮丽,也只有年轻人会有这样的赤忱,因为见?过,所以不甘心教它芳华难继,还想要?世人都见?证一次,再见?证一次那个剑气纵横的江南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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