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寿春出,需先缘陆路行,跨过大别山麓,至西阳郡中,改水路,沿江南下,入荆州境,经巴陵,过洞庭,溯沅水方至万寿。
这一路甚远,又将经大别山等有土人蛮族杂居的地方,是以阿绮携了百余身强力壮的仆从,初出寿春时,更行得缓慢而谨慎。
刘澍恩领二百骑出发,快马加鞭,行出约莫半月时,终于在近洞庭处,巴陵驿站中追上她。
这一日,阿绮方欲在驿站中多停留一日,派人往县衙中去,请县令稍派些人来,替她在洞庭一带做向导,以避开沿岸时常出没的盗匪。
是以即便刘澍恩是郗翰之所派,她也不过略一犹豫,便允其前来护送。
她虽也带了许多仆从,可与身经百战的兵卒相比,仍是逊色许多。她一女子在外,自是越谨慎越好。
……
第二日,行装整齐,舟船皆备。
阿绮一早便起身,用过朝食后,只待昨日县令答允派出的二人前来,便可启程。
然等到食时,驿站外未见县令所派之人,却有一百人队伍,策马而来。
为首者乃一白面郎君,一身甲衣,挺拔健硕,目露威势,竟是荆州刺史袁朔。
只见他策马至驿站外,翻身而下,在人群中略一观望,便寻到阿绮,信步而来,拱手微笑道:“夫人可是要往万寿去?昨日某恰经此地,在衙署中得知夫人亦在此,特来护送一程。”
阿绮吃了一惊,道:“我不过往宁州去探亲,如何能劳袁使君亲自护送?”
刘澍恩在旁,亦觉不妥。
他虽隐约知晓袁朔与郗翰之二人间已达成眸中未道明的默契,却仍心中戒备,遂上前道:“多谢袁使君,然有我等在此,已可保夫人无虞,便不劳烦了。”
袁朔却毫不在意他语中的防备,仍是笑道:“无妨,我也才自寻阳过来,本要先回江陵,再去一趟牂柯郡见孙内史,既遇夫人,不妨便不回江陵,直接与夫人同往万寿去。”
寻阳地属江州,紧邻荆州与豫州。
阿绮听后,稍一思忖,便大致明白了。
先前他大约是与郗翰之说好,郗翰之专注北伐,他则着意经营南方。
如今郗翰之正在北方奋战,他便将精力多转向江州等地,将势力自荆州更扩大出去,待至太后与天子再无法撼动时,便可图谋建康之位。
眼下随她同往万寿,大约也另有打算。
袁朔见她有些迟疑,又道:“我乃荆州刺史,在此多年,荆州境内情况,无人比我更清楚。夫人与我同行,可省去许多麻烦。”
阿绮见状,再难拒绝,思忖一瞬,终是点头应道:“如此,多谢袁使君。”
一行人遂自驿站启程,至水畔登船。
船行前,刘澍恩留了个心眼,悄悄命人往寿春去报信。
……
十月末,寿春的天气愈发凉了。
刺史府中,自阿绮走后,便一下少了许多人,显得空旷许多。
刘夫人虽有红夫在旁伴着,却也莫名觉得少了些什么,空落落的。
饶是平时儿媳不常亲自来问候,每日里也多派仆从来教她打点平日吃食衣物,拾掇院子,如今一下没了,她反觉得没精打采。
好容易得了消息,已离家出征数月的郗翰之终于要归来了,刘夫人方有了精神。
这日午后,刘夫人也不愿小憩,亲手去后厨做了胡饼并清粥小菜。
待一切收拾好了,手未洗净,便有婢子快步入内,道:“老夫人,使君归来了!”
刘夫人由红夫扶着,闻言忙挣扎着要出去,才行到一半,又忙回身吩咐人将吃食都盛起来。
一番手忙脚乱的准备,再回到屋中时,郗翰之已然大步入内,冲着母亲行礼。
刘夫人忙将他搀起,张罗着给他擦手吃饭。
红夫悄声立在一旁,呆呆望着眼前十多年未见,已然生得英武无匹的表兄许久,方回过神来,唤了声“表兄”。
郗翰之腹中正饥,方吃了一口胡饼并清粥,甫闻这一声捏着嗓子的轻唤,下意识蹙眉,抬眸望去,这才注意到母亲身边的娘子。
红夫原本的憔悴经这一阵修养,也都已好了,此刻已恢复了从前的清秀模样,若仔细看,尚能寻到一丝幼时的影子。
只是不知为何,分明是幼时曾一起长大的表妹,郗翰之却下意识想起荒唐梦境中的事,心底莫名生出一阵不适与抗拒。
红夫见状,面上有些讪讪的,咬了咬唇,又问:“表兄此战,可还顺利?”
说罢,她眸中带了几分小心翼翼,悄悄望着他的反应。
然郗翰之始终未再看她,只草草道:“尚可,横竖是胜了。”
未待她再问,他便先将目光转向母亲,一番嘘寒问暖。
刘夫人自然都说好,末了稍叹口气,道:“只是儿媳不在身边,一下倒教我有些孤单了,只盼她快些回来吧。”
郗翰之眸光一动,道:“她走了多久了?”
刘夫人算了算日子,道:“已有一月了,当已到万寿了。”
郗翰之不知在想些什么,有些心不在焉。
母子二人又说了些话,至傍晚时方散。
……
夜里,郗翰之秉烛独坐书房中,直至月上中天时,方将今日带回的部分已堆积数月的公务处理毕。
他搁下笔管,伸手揉了揉疲惫的眉心,脑中却想起回府前所见那回来报信的侍卫。
那侍卫本是跟刘澍恩一同南下,护送阿绮往万寿去的,此番赶回,便是为告知他,阿绮于巴陵遇袁朔,目下正同往万寿去。
刘澍恩原意,是欲提醒他,袁朔往宁州去,恐怕是有所图谋。
他大约明白袁朔的用意,无非是要向宁州土人蛮族部落施些恩惠,日后方可加以利用。
然而不知为何,他心中却还有一股压抑不去又整理不清的烦躁与不安,教他如坠迷雾,难辨方向,逃脱不出。
案边鎏金香炉中,烟雾袅袅而升,弥漫的幽香悄然袭来,催人入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