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庆熙十二年的春日仿佛比往年都更冷些。
明明已入了二月,姑孰却还是下了一场雪,令本已暖和起来的天气,一下又回到了正月时的湿寒。
道边积雪化得极快,日升后不过两个时辰,那本就不多的白雪便都变作流水,悄然渗入泥中。
广济寺外,郗翰之正领着侍从们策马行来。
马蹄踏过湿润软地,溅起一阵泥泞。
上一回自姑孰匆忙离开,已是两年前。
那时的他,为无数人唱衰,于士族们不屑的揣测中,拒不入朝,主动离开,毅然北上。
如今的他,不但已将北方大片土地取回,更令越来越多的晋地士族不得不臣服。
然重回姑孰旧地,他却并无任何衣锦归来的喜悦,反而满腹复杂情绪,说不清,道不明。
“使君,广济寺到了。”
随行侍卫出声,将他唤回神来。
寺外早有沙弥迎候,见他靠近,忙双手合十,上前行礼。
郗翰之抬眸望一眼眼前寺庙,翻身下马,命众人在外等候,自随沙弥入内。
他虽曾在姑孰居整整一年,却从未踏足过此地。
然他记得,当年他那妇人,每至朔望,皆会来此祈福。
他垂在身侧的双手不由悄然攥拳,薄唇也下意识抿紧。
今日因刺史要来,寺中无其余香客,那小沙弥一路引着他往里行,时不时回身来看他,目光单纯而好奇。
郗翰之望着这不过十三四岁的小沙弥,掩去素来严肃的模样,露出几分笑意,温声问:“怎么了?”
那小沙弥似有些腼腆,小心翼翼望他一眼,见他并无不悦,方指着不远处的大殿,道:“那位在等使君的娘子,生得格外眼熟,倒向一个两年前我曾见过的香客。”
郗翰之面上的笑稍淡了些,心不在焉道:“两年前的香客,你如何会记得?”
小沙弥圆圆的脸上露出几分单纯的笑容,道:“我自然记得。那一位女香客每月都来,生得十分美丽,像仙子似的!她还常给我带些寺外集市上的点心来,可好吃了!”
他说着,仿佛想起了许多事,仰头望着碧空,道:“我记得她那时来,是要求子的,如今不来了,大约是佛祖显灵,教她心愿已成吧。”
郗翰之默默听着,只觉如鲠在喉,侧目望着单纯的小沙弥,哑声道:“也兴许,是知晓此生愿望难成,不愿来了。”
那小沙弥目露茫然,正要再说,见大殿已到了,遂止步道:“使君,请入内吧。”
说罢,转身退去。
空荡荡的大殿中,光线幽暗,寂静无声。
年轻的妇人一身素衣,背对殿门,立在蒲团前,并未下跪,只仰目望着殿中高大庄严的镀金佛像。
郗翰之跨过门槛,驻足望着眼前与阿绮有三分相似的背影,沉默许久,哑声道:“不知夫人今日邀我前来,所为何事?”
那妇人不是旁人,却是阿绮的堂姊,才自第二段婚姻中解脱出来,嫁给孙宽不久的崔萱。
她并未转身看他,亦未回答他的话,只静静仰望着面目慈悲的佛像,轻声道:“使君可曾想过,从前阿绮无数次在此虔诚祈求时,是如何情形?”
郗翰之面目紧绷,双唇张了张,却没说出话来。
崔萱只继续道:“使君大约不曾想过。可我知道,那两年里,我被夫君折磨时,也常如她一般,日日诚心祈求,能教我有朝一日,脱离苦海。
“每次祈求,换来的却是更深的失落,那滋味,当真一点也不好受。
“我等了两年,终等来了我的良人,将我带出苦海。可是阿绮呢?她却被她心中的良人,无情休弃,抛离在此。”
她话音平静,却字字如刀剑,直戳人心。
郗翰之立在门边,仿佛被针刺了一下,冷声道:“她何时将我视作良人?”
她分明一面瞒着他偷偷地服那虎狼之药,一面又故作求子状,时时往这广济寺中来,将他的一言一行,尽告知远在建康的太后与皇帝!
崔萱未理会他,仍自顾自地叙述:“我的小阿绮啊,她多么可怜,早没了依靠,一个人留在这里,苦苦等你整整半月,满心企盼地给你送了两封书信,却只盼来一纸休书!”
她说着,双肩微颤,终是忍不住哽咽出声。
郗翰之却愣在原地,错愕不已。
他何曾收到过两封书信?分明只一封,便是指责他谋逆,欲与他分道扬镳!
“你如何知晓?!”
他目光一瞬不瞬望着眼前女子。
崔萱满面泪痕,哽咽着自袖中取出一叠整整齐齐的缣帛,捧在手中,颤声道:“我如何不知?她被困在同泰寺中,半步不能出,只我一人,因为宗室妇,又是她的堂姊,方得准许,可与她偶尔通信!”
她将那一封封写满娟秀字迹的书信猛掷到他面上,咬牙道:“她那样好的孩子,四年前随你离开建康前,还曾对我说过,你是她这辈子要全心依赖,相伴老去的郎君……
“可我三嫁时,她却哭了。她困在塔里,一面哭着说她此生再得不到真心的爱意,一面却还记得嘱咐我往后随夫君好好过下去……
“你是如何待她的?”
缣帛纷纷落下,散了满地。
他面色恍惚,愣愣望着,好半晌,默默蹲身,颤着双手,一片片将缣帛拾起,捧在掌心。
那一个个娟秀字迹,如针尖一般,密密麻麻刺在他心间,刺得他喘不过气来。
“郗翰之!”
崔萱双目赤红,望着眼前神魂俱颤年轻郎君,一字一顿,厉声道:“你,不,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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