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他望向郗翰之的目光中,渐渐多了几分崇敬与笃定:“料想如今的朝中,大多朝臣与我所想,并无二致,便是天子与太后,也是如此。
“多年前士族狼狈南下时,人人都怀着有朝一日收复故土,重返中原的壮志,然而四十年了,未尝有一人曾实现这样的宏愿,而从前被胡虏驱赶凌|虐的苦痛,仿佛也随着岁月远去而渐渐减轻,士族们的意志,早已被江东的安逸与繁华消磨殆尽,如今再提北伐,也难再激起士族们的斗志。他们生恐一旦兴兵,眼前拥有的一切也会岌岌可危,更怕一旦成功,再度北上时,从前掌握的权柄与财富,将重交别人手中。”
朝中欲偏安一方,不敢兴兵者众,却无一人敢如孙宽一般,如此坦然直言,毫不避讳。
郗翰之虽从来唾弃那些好无骨气的士族,面对孙宽的坦荡,却生出几分钦佩。
人各有志,本不必强求,这个道理,他自幼时便明白,如孙宽这般,既无此宏愿,便不挡旁人道,更不打压陷害异己,只在官位上恪尽职守,亦是种难得的胸怀,无可厚非。
只是,对那些道貌岸然的小人,那些搜刮百姓膏腴,却昏聩无用,忘却根本,甚至暗中阻挠有志之士者,他实不能容忍。
尤其眼下,晋室君臣间,早已忘了过去的耻辱。
他饮下杯中酒,道:“不错,可他们都忘了,北方的土地,本是属于汉人的,那里尚有无数同胞仍受胡人欺压,每年历经千难万险南下的流民数以万计。他们更忘了,北方的胡人占了中原,也不会觉满足,若不厉兵秣马,明日晋人便要亡国。”
孙宽闻言,笑中更多了几分敬重:“手握权势富贵,还能体恤北方流民,还能忧心国祚者,少之又少。私以为,这便是当年的崔大司马,为人追捧也罢,为人嫉妒也罢,皆是因此。崔公生来便居高位,却时时舍己忘我,未尝有一日忘却受苦的百姓。
“观其他士族,便是看来颇具野心的袁朔,也不过是要鲸吞江东罢了。若有朝一日他要北伐,那也不过是为了借此扬威,好让他篡权夺位更顺理成章罢了。唯使君,是当真承崔公之志的。
“我自认无这等宏图与韬略,唯愿使君日后得偿所愿。日后若我力所能及处,定会襄助,绝不推辞。”
说罢,又是仰头饮下一杯。
他为人素寡言,鲜少这般吐露心声,今日只因感念郗翰之之恩情,又多饮了些酒,方说了些肺腑之言。
郗翰之闻言,却是怔在原地,许久回不过神来。
孙宽早已被其他将领又拉去饮酒,他仍坐在远处,仰目望着天边明月。
从前他年少时,只仰慕崔大司马的高洁与胸怀,直至后来知晓其为太后所害,方恍悟,这世上,越是不染尘埃的高尚之人,越是要承受旁人暗中的嫉恨与诋毁,而崔大司马从来都奋不顾身,愿做那个孤勇之人。
他既要承崔大司马之志向,便也要义无反顾做个孤勇之人。
只是他忘了,与他一同立在风口浪尖的,还有阿绮。
她与旁人是全然不同的。
她虽身在士族,在太后那般歹毒人物身边长大,却从来纯粹如初,始终秉承着其父的教导与意志。不论是他梦里那个温柔顺从的她,还是如今这个冷淡疏离的她,她一心支持他北伐的心,始终如出一辙。
她善待仆从,体恤百姓,深明大义,分明是与大司马一样无私纯粹的孤勇之人。
她本该是这世上最懂他所求的人,又如何会因一点私情,而做出背叛他的事呢?
那时的他,有多么糊涂,才会因旁人暗中的挑拨,便不再信任她,满以为将她留在姑孰,即便她孤身一人,也可重回建康士族间,靠着太后与天子的庇护,富贵度日。
可叹她,早已因为嫁了他这个寒门武将,成了士族们眼中的异类,成了太后与天子眼中再无用处,可随意摆弄的棋子。
皎洁月色下,他目光恍惚,心口闷痛,只觉亏欠万分。
周遭篝火冉冉,一片欢欣,却似都渐渐离他远去。
他自座上陡然起身,穿过嘈杂人群,独自上马,往城中行去。
……
内史府中,阿绮方自崔萱处看过孩子,因崔萱仍未出月,明日不能相送,二人遂又在房中话别一阵,直至月上中天时,方起身回屋。
寝房中,行囊都已收拾好了,戚娘正领着两个婢子最后清查,她归来时,恰好将箱笥重都锁牢。
崔萱本想将先前她作新婚贺礼所赠的财物重还给她,她却婉拒了。
财物于她,本身外之物,带回寿春去也不过埋没在库中,不如多留此处。
她先往浴房中去沐浴后,便只披了件单薄的纱衣。
这两日天暖了些,戚娘又早两个时辰在屋里燃过炭盆,此刻周遭似烧了地龙一般暖和。
因记挂着明日要赶路,定十分劳累,她遂让婢子们先下去休息,不必服侍左右。
以僚人热情的本性,城外欢宴当还有些时候才结束,不必叫人苦苦等着,那时再进来便好。
然才留她一人在屋中,独看了会儿书,方起身熄了两盏灯,屋外却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紧接着,屋门便被人猛地推开。
一缕带着寒意的清风吹过,引得屋中仅剩的烛火微微摇曳。
阿绮立在烛火边,抬眸望去,但见朦胧月光下,郗翰之长身而立,浑身紧绷,俊秀面容间,一双深邃漆黑的眼眸仿如两汪深潭漩涡,要将她一点点吞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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