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伙身着劲装短打的人推着一辆架子车,凡经过之处,行人皆捏着鼻子避之不?及。他们却丝毫不停,一路冲向东林酒楼前汇聚的人群中央。
“给我砸!”
随着一声令下,推车的人仿佛训练了很多遍一般,掀开架子车上大桶的盖子,从里面拿出一个个扎好的囊袋,朝东林酒楼的牌匾上扔了过去!
囊袋打在酒楼的梁柱、匾额之上,瞬间破裂,里面的东西四散而出,一瞬间,臭气熏天。
“是……是粪水!”一声惊呼传来,围观百姓抱头逃窜。
站在酒楼下方的书生们急忙躲闪,却被早就围在外面的纨绔们挡住了逃离的去路。
可他们想做的,显然不止于此。
又是一声哨响,纨绔们这边立时让出空挡,两个打手一齐拎着一只硕大的白色囊袋朝酒楼本来,首当其冲,便是酒楼之前的众人。
光天化日,当街被泼洒污秽之物,对读书人来说,乃是莫大的耻辱!
别人不?会管泼粪的人是不是正当正义,只会嘲笑被泼的人有多么的狼狈脏污。
是人都有自尊,被泼的人也很难安慰自己,反而会因此羞愤难当。
唐桁当即脚下便是一点,踏住旁边的石墩以作借力,跃至半空,大力扯下酒楼外飘扬的酒旗,旋即落地,手臂一展:
“敬文兄,接着!”唐桁朝另一头站在最边上的秦东襄高喊一句,自己拽住酒旗一端,将另一端掷向秦东襄。
秦东襄眼神一震:“好!”随即上前,一把抓住酒旗,迅速铺展开来,挡在众人身前。
“谢兄!沈兄!”李延一踮脚,急切地招呼离得较远的谢英沈思齐二?人退到酒旗之后。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
“哗”的一声,囊袋被当中撕裂破开,无数脏污之物飞向半空,再纷纷坠落。
难忍的气味瞬间散发各处,有些?人禁不?住便捂住腹部干呕起来。
沈思齐眼瞧着黑乎乎的东西扑面而来,他举起手臂遮挡面部,压住恶心等待着被当头浇下。
突然,一个黑影从旁窜出,旋即一袭风起,沈思齐看?见一片宽大的衣袂在眼前飘扬起来,谢英不知何时脱下外袍,挡在他身前,用衣裳蒙住了两人的头。
粪水沥沥而下,星星点点,溅上衣裳、酒旗,落在地面。
“楚方?”沈思齐率先?反应过来,去看谢英。他身上还有伤!
“你这是作甚?”
沈思齐突然想到自二人相识之后,因着自己性情清冷,遇事少言,总是谢英替自己打抱不平。
吴州状元酒楼是如此,今天,也是如此。
谢英无所谓的一笑,转了转被扯到伤口的肩膀,将外袍团成一团扔到一边,道:
“沈喻贤你反应也太慢了,这儿就我们俩人,我若不挡着,咱俩都得遭殃!记得赔我件衣裳!”
沈思齐:“……”好的,这下一点都不感动了。
对街。
“小公子!他们太过分了!”锦妙看?着下方一片狼藉,气得就想往下冲。
裴云潇急忙拉住她:“别去!”
“可……”锦妙气鼓鼓地噘起嘴,想要据理力争,却被一旁的锦英打断。
“锦妙!别胡闹,公子自有安排。”
锦妙恨恨地朝窗下望去,如今整条街都弥漫着浓郁的臭味,没有人敢再接近东林酒楼。
她扫视着楼下的情形,不?期然,发现了人群聚集的不?远处,停着一辆有些?眼熟的马车。马车中的人正好撩起了车帘,锦妙立时瞪圆了眼睛:
“小公子,你看?!是六公子!”
裴云潇视线顺着锦妙所指,马车里果然是裴云拓,一脸的得意与兴奋。
“原来他也插了一脚。”裴云潇喃喃自语,拳头又紧了几分。
堂堂裴氏一族的嫡支子孙,竟在这里替别人打头阵?真有够离谱!
“查到还有什么人参与此事了吗?”裴云潇沉声朝锦英问道。
锦英摇摇头,如实?回答:“按小公子先?前的猜测,都派人盯住了,有几个行动的,不?是主谋,其他人,没什么异动。”
裴云潇眉头一皱。
她连仅仅只在几天前刚刚跟唐桁他们有过一次交集的赵希文都算上了,还能漏掉谁呢?
正兀自思索,便听远处传来一阵高喊,伴随着打打马蹄声。
裴云潇倾耳细听,那喊着的是三个字——“圣旨到!”
裴云潇浑身猛然一凛:“圣旨?圣旨为什么传到这儿来了!”
让定睛向下看?去,那手中高举玄色圣旨,骑马飞奔而来的,不?正是皇城的禁卫军吗!
“我们下去!”裴云潇锤了锤窗框,终于有了动作。
“圣旨到!”禁卫军跳下马,圣旨举过头顶,走过人群。
他虽然也没料到在此处迎接他的居然是这么一副场面,可严格的纪律还是让他目不斜视,仿佛什么都没有看?到。
唐桁几人面面相觑,对视一番后,顾不得地上的污秽,咬着牙,撩起衣裳下摆,跪地接旨。
圣旨所言,正是唐桁、谢英、沈思齐、秦东襄与李延的官职任命。
只是,谁也没有想到,这几个明明名列金榜前茅的学子,竟全部被派往了偏远的穷乡僻壤,一个也没能留在京城!
尤其是状元唐桁,分明本该入翰林就职,却被派去随州边军之中!
让一个文状元去边关参军?这是要做什么?
围观的人看看?东林酒楼今日的这场闹剧,心里全都犯起了嘀咕——难不成状元郎得罪了朝中的什么人?嫌他死的不?够快吗!
“臣等……接旨。”
饶是不安与疑惑充斥内心,唐桁几人依旧中规中矩地接下旨意,送走了禁卫军。
禁卫军一走,人群立刻掀起哗然之声。
“子宽,这是……怎么了?”
秦东襄被派去了东南郡,以他的成绩,本不至于到那样一个贫瘠偏远的地方。可他并未质疑什么,更多的反而是震惊于唐桁的去处。
“子宽,是不是……”沈思齐被外放至川蜀之地,他此时的心里,已经隐隐有了些?许的猜测。
可还来不及等他说什么,一旁的谢英便看?到了从对街走过来的裴云潇。
多日未见,连消息都没有送来过,谢英下意识就朝裴云潇招起了手:“逸飞!”
唐桁转过头,正对上裴云潇望过来的双眸。那眼中,没有久违的温度,冷静的可怕。
他看?着裴云潇仿佛没有看?到自己一样,漠然地朝一旁走去,停在一辆马车之前。一瞬间,唐桁觉得,自己的心里,好像什么地方,塌了一块儿。
裴云潇站定在裴云拓的马车跟前,深吸一口气,用最清亮的声音扬声唤道:“六哥,事情办好了吗?”
马车里的裴云拓身子猛地一抖。
裴云潇怎么在这儿?她怎么知道是他?她喊这么大声做什么!
一连串的问题登时飘过裴云拓的脑海。
裴云潇有多久没喊过他“六哥”了?裴云拓直觉裴云潇一定别有用心,可惜他没有证据。
“小七……也来了?”裴云拓硬着头皮掀开车帘,不?意外的接收到街上无数审视的目光。
这样的情景,傻子都能看出来,他是泼粪事件的指使者吧!
“裴云潇,你想干什么!”裴云拓压低声音,咬牙切齿。
裴云潇只当没听见,笑得更是和善:“既然办完了,那就走吧,家里都准备好了,我都饿了。”
“???”裴云拓愈发不?知裴云潇葫芦里想卖什么药了。
唐桁不?是裴云潇的结义兄弟吗?裴云潇该不会在憋什么坏招吧?
看?着裴云拓一脸防备的样子,裴云潇默默翻了个白眼。
以他的智商,自然是猜不?到自己要做什么,也更不会知道这变更了的圣旨乃是自己的手笔。就是不知道,那个隐藏在最深处的操盘之人,是不是已经猜到了她的计划。
“怎么?六哥不打算载我一程?”裴云潇问道。
裴云拓撇了撇嘴,不?得已朝里面让了让。裴云潇扶着锦英,就要登车。
“裴公子,且请留步!”
裴云潇身形一顿,转过身,看?着唐桁一步一步,走到自己近前。
“裴公子,在下只想问一句,今日之事,可与你有关?”唐桁目不转睛地盯着裴云潇,眼中说不清是什么情绪。
他在等,等裴云潇的回答。
身后,谢英、沈思齐等人被唐桁突然的表现震住,反应过来之后,也朝裴云潇望了过来。
裴云潇轻轻勾起唇角:“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即便早知会是这个答案,唐桁依然有些?失态地摇了摇头,不?敢相信这会是自己认识的那个人。
“为什么?”
“哪有什么为什么?我为什么要跟你解释?”裴云潇反问。
唐桁不?怒反笑,面露轻嘲:“好,我明白了。”
裴云潇不?以为意地就要转身,却不料唐桁竟袖中抽出一把匕首来。锦英反应迅速,一下子挡在裴云潇身前,警惕地防备着唐桁。
裴云潇表情一变:“唐桁,你干嘛?”
匕首在唐桁手中转了两圈,挽出几道刀光。
唐桁伸出左手,盯着看?了几眼,好像终于下定了什么决心,手臂向下一挥,衣衫下摆立时飞扬起来。
就在同一刹那,右手一个反手,刀光划过,巨大的裂帛之声——
断裂的布块儿缓缓落在地上,染上地面的脏污。唐桁的神情却是从未有过的坚定与决然:“裴公子,从今以后,你我兄弟,义气不?再!”
“只当我唐桁,错看?了人!”
裴云潇整个人怔在原地,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一脸难以置信:“唐桁,你不?要不?识好歹!”
唐桁冷笑一声:“裴公子的好歹,在下宁愿永远不?识!”
说罢,他掷匕首于地,带着周身森冷寒气,甩袖离去。
事情变得太快,快得连一旁的谢英几人都来不及做任何反应。直到唐桁走出十几步外,这几人才匆匆忙忙抬步追去,从始至终,都未曾顾及裴云潇。
四周哗然,议论纷纷。
当年堂堂裴氏的“仙童”裴云潇与“农家子”唐桁结义的事情传遍了京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谁又能想到,二?人的情意,竟会是结束在这样的一场闹剧之中。
看?到了全程的裴云拓心里一时不知该高兴还是不高兴,总之极为复杂。他下意识伸手,去抓裴云潇的手腕:“小七……”
“啪”地一声,裴云潇甩开裴云拓的手臂,怒气冲冲地回头瞪他一眼,连马车也不?坐了,迈开步子,头也不?回地就走了。
裴云拓的手被裴云潇甩到了马车壁上,磕的生疼。他低呼一声,捂住手背,暗骂一声:“什么玩意儿!”
再看?周围看热闹的人迟迟不?肯离去,不?知在指指点点什么,他更加火气,一把拉下车帘,朝车夫吼道:“还不?快走,还要老子自己驾车吗!”
车夫赶忙低头告罪,挥起马鞭,马车快速跑了起来。
唐桁与裴云潇当街割袍断义的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瞬间飞遍了整个京城。
随着这个消息一起传出的,还有唐桁那极其不符合定制的任命旨意。
少时结义,同窗情分,一朝支离破碎,令人闻之唏嘘。
有人说,唐桁与裴云潇的结义,本就是有所贪图。他一个农家子,若没有裴云潇的拉拔,如今恐怕还要在山沟沟里种地,哪有现在的飞黄腾达?
如今状元考上了,却被发配到边关受苦受罪,唐桁定是觉得裴云潇没能给他带来好处,干脆就一刀两断。
也有人说,裴云潇指使人在东林酒楼闹事,明摆着就是有意折辱那群寒门子弟。分明都是曾经的同窗,裴云潇如此行事,根本就是无情无义。
说不定就是因为唐桁考上了状元,却不向强权低头,不?能为裴家所用,裴云潇气极之下才?利用权势将唐桁赶去了边疆。唐桁为了尊严与裴云潇决裂,自是理所应当。
朝堂之中,也同样有着各种各样的声音。
百官心知肚明,此次唐桁等人的任命,乃是赵、何、裴三家的手笔,裴云潇到底还是裴家人,到底不?能违抗宗族家规。
在泼天的富贵权柄前,裴云潇放弃了结义情分,这才?是能成大事之人,心够狠!
当谣言四起,众说纷纭,无数说法相互交织,搅乱京城本就混沌的深水。这个时候,真相是什么,往往并不重?要。
唐桁几人离开京城,前去上任的那一天,京城下了好大好大的一场春雨。
十里长亭,依依送别。
这一回,没有送行,只有离人。
长亭上,秦东襄又忍不?住望了一回京城的方向,依旧是失望的收回视线。
他们这群人,结伴进京,留下来的,却只有裴云潇、韩少祯和赵希哲三人。
而今天,这三人,一个也没有来。
“此去山高路远,也不?知此生,还有没有相见之期。”沈思齐望向亭外烟雨蒙蒙,不?禁仰天长叹。
李延背过身子,悄悄抹去了眼角的一点湿意。
他们之中,只有他自己能有幸回到老家。可待他回去见到师长,他怎么开得了口啊!
“子宽。”谢英看向一直闭口不言的唐桁,他似乎尤为沉默。
想想也是,唐桁与裴云潇七年情分,到头来落得如此结局,没有人比唐桁更难过。
“子宽,也许你不?相信我,也许你以为我只是安慰你,但我觉得,逸飞他……或许是真的有苦衷。”想了想,谢英到底将自己的真实?想法说了出来。
唐桁没有答话?。
李延也点了点头:“我也觉得,裴学兄不?是那种人。”
沈思齐虽然不说什么,可看他的表情,也是认可谢英的看?法的。
秦东襄见唐桁的反应,便觉得他没有听进去。这件事对唐桁的打击不是一般的大,他无法维持理性,也是正常。
想着,秦东襄上前,拍拍唐桁的肩膀:“子宽,你在我们之中,一向沉稳有度。如今就要分别,我就难得托大一回。”
“我比你虚长几岁,姑且妄称一句兄长。兄长只盼你此去建功立业,得偿所愿,一生无悔。”
雨,越来越大,敲打在梁柱上,像声声急催行路人的更鼓。
几人依依不?舍的告别,转身走进重?重?雨幕。
唐桁站在长亭之中,目送着友人的背影,良久都没有动作。
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从今以后,他们真的要相隔万里了……
他伸出手,接下几滴檐下清泠的雨水,脸上突然露出一丝笑意:
“还不?打算出来吗?”
作者有话要说:妈呀,日万太伤肝了,搞不动了5555~
PS:本章评论有抽奖哦,冷评体质快被冻死了,小天使请用评论砸晕我吧!如果是剧情相关那我就更开心到飞起啦~燥起来!
抽30个。。。会不会太多了?要是没人评我岂不是很没有面子o(╥﹏╥)o?
害!反正就是1000点随机抽,两天内,只想回馈各位小可爱的支持,让我康康你们谁是欧皇吧!
注:唐·王勃《送杜少府之任蜀州》:“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