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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 8 章(2 / 2)


钟弗初没觉得自己有帮上什么忙,道:“没事,她也是关心你。”

周予安没心没肺的笑了笑,说道:“其实我还挺想有一个哥哥的,这样压力就不会这么大了。”

钟弗初看了他一眼,望向窗外。

窗外华灯依旧,有人身处溺爱漩涡,有人一无所有,生活如斯奔腾,分秒不停。

后来钟弗初时常想,如果他当时知道那个女人是谁,他一定不会接过电话。亦或者如果他当时就能认出那个女人的声音,后来的一切也不会发生。

但时隔二十年的记忆,如风似幻影,早就捉摸不住了,却夜夜蛰伏于他的梦中,折磨至斯。

周予安吃饭的速度故意放的很慢,只为了让钟弗初多陪陪他,两人偶尔说几句话,也是他说的多,钟弗初说的少。

但饭总有吃完的时候,人也有离开的时候,最后周予安问了钟弗初的生日,钟弗初沉默了一会,才说:“七月八号。”

周予安记在心里,现在已是六月下旬,离钟弗初的生日不远了。

钟弗初临走前,周予安轻声说了句:“钟医生,明天见。”好像他们每天都会见的样子。

“明天见。”钟弗初回了声,带上房门转身离开。

他驱车回到空无一人的家里,在健身室里跑了一个小时的步,然后洗了澡,坐在书房里看了会书,到了十一点准时上床睡觉。

一切都和过去一样,除了在睡前收到的一条短信。

「钟医生,记得喝牛奶,真的很灵的,晚安^^」

钟弗初怔了会,坐在床上望着一旁的皮卡丘玩偶发呆,最后还是起身去泡了杯牛奶,皱着眉喝了下去。

宋涤新在这天下班后专门跑到了晚钟家园,他想通过晚钟家园的主人钟牧远多了解一些钟弗初的过去。

晚钟家园在城郊的一个庭院里,周围种着些小菜,有黄瓜藤、西红柿、辣椒……一看就是园子里的人亲自种的。

他到的时候钟牧远正在躺椅上乘凉,头发已然全白,但精神矍铄,浑浊的眼里透着洞悉世事的豁达。

园子里有几个孩子在旁边下围棋、看书,一片自然祥和。

宋涤新介绍了自己的来意,钟牧远把他带到了房间里,给他倒了杯茶,说道:“弗初这孩子,我很久以前也试着去开导他,但没有什么用,他自己走不出来。”

他摇着蒲扇,回想起二十年前的那个凌晨。

那是在七月,一年里最热的时候,他在泽南市办了些事,因为园里有个孩子突然生了病,他便连夜开车回文华。

两个城市之间的高速公路在凌晨时分并没有多少车,天蒙蒙亮,他开得并不快,突然看见前方路边有一个孩子慢腾腾的走着,已是举步维艰。

他顾不上别的,忙把车停在高速公路的紧急停车带上,下去看那孩子。

是一个衣衫褴褛的男孩,十岁左右,手里紧紧攥着一个发光的玩具,尘土满面,唯有一双眼仍然明亮,目光清醒倔强。

他二话不说将男孩带上了车,高速公路上行走太过于危险,他不能坐视不管。男孩并没有反抗,上车以后很快就在后座睡了过去。

回到文华市后,他才发现男孩是昏厥过去了,浑身上下遍布大大小小的伤,伤口已经有些发炎溃烂,看着惨不忍睹,他连忙把他送到医院。

医生看到男孩的伤当场就报了警,钟牧远还差点被误会成罪犯,只是后来警察也没能找到男孩的家属,这孩子就像凭空出现的。

在医院养伤的时候,男孩从来不喊痛,就像没有知觉一般,手里紧紧抓着那个已经无法发光的玩具,脏兮兮的。

那玩具他似乎在孩子们经常看的日本动画片里看到过。

他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男孩却始终不回答,他没有办法,只好收留了他,并给他重新取了一个名字。

他对他说:“人生就像一棵树,无论是枝繁叶茂,还是落叶凋零,他的根和他的名字都永远在那里,这辈子也没有办法丢弃。希望你能勇敢的面对过去,弗忘本初,就给你取名弗初吧。”

结果一语成谶,钟弗初此后真的未曾摆脱自己的本初,丝丝缠绕,夜夜梦回。

“如果我知道过去对他而言这么不堪,也不会给他取这么个名字了。”

钟牧远忍不住苦笑,他本身是文华大学文学系的教授,辞职后开了这个孤儿院,对于那些没有姓名的孩子,他都会用自己的姓重新取名,大多有寓意。

宋涤新回想起他在钟弗初家里看到的成堆的皮卡丘,心里终于有了答案,那个发光玩具,对当时处于绝境的钟弗初而言,是唯一的光亮和依靠。

“他对您也从没谈起过之前的过往吗?”他实在想不通一个十岁的孩子,怎么会遍体鳞伤的走在高速公路上。

钟牧远摇头,叹气道:“他连名字都没有告诉我,就像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一样,这个世界也似乎没有人寻找他。那么小的孩子,怎么会有如此心性,一点泪也不流,一句话也不说。”

刚到晚钟家园的钟弗初,像一只刺猬,躲在角落里一言不发,谁都不敢招惹他,一双阴郁的眼睛只有在对着钟牧远时才会放下戒备。

钟牧远带着他读书、种花、下棋,还教他弹古琴,以修身养性。

加上园里的孩子们大都淳朴可爱,尤其是年纪相仿的叶阑和钟源一直陪伴着钟弗初,他才渐渐融入这个集体。

宋涤新听到这里,问道:“您说的钟源如今在哪里?”为什么他没听钟弗初提起过?

钟牧远昏黄的双眼里染上几分悲凉的暮色,他重重叹了口气,才说道:“钟源十六岁的时候肺部诊断出恶性肿瘤,我们一直在给他筹钱做手术,园里大点的孩子,包括当时正在读高三的弗初,都会出去打工赚钱,后来钱筹的差不多了,但手术没成功,钟源还是走了。”

宋涤新没想到还有这样一段故事,忙出言安慰了钟牧远几句。

“您说钟弗初打工筹钱给钟源治病,可是他那时才十八岁吧,还在读书,能赚什么钱?”宋涤新忍不住问道。

钟牧远却颤颤巍巍的站了起来,转身从柜子里拿出一张照片,递给宋涤新看。

照片里似乎是一个音乐会,台下坐着不少观众,台上是一个身穿白袍的少年,在一扇松影屏风下低头抚琴,明明模糊看不清人脸,但只需一个清峻的身影,就似可闻见泠泠琴音从他手下流泻而出。

“我琴艺不精,只能教弗初一点皮毛,后来市里古琴协会的会长陆龄久收了弗初为徒弟,时常让他参与表演,偶尔也有些私人宴会邀请他去演出,运气好的话能赚一些。”

一个外科医生居然是个古琴演奏家,宋涤新觉得这着实有点新奇。

他最后问道:“那您还记得您是哪天收留他的吗?”

“七月八号,我一直记得很清楚。”

那天晚上周予安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在他们家的别墅花园,晨风轻灵甘媚,他坐在一个小秋千上,身后不知是谁在推着他的背,他飞上去,又落下来,欢声惊扰云雀,架上开满蔷薇。

又梦到一个穿着白衬衫的少年,坐在花下抚琴,朝他看来的目光却转瞬间在大雨中湮没,他追在抚琴人身后,拿着一把伞飞快的跑着,好像永远也追不上。

第二天他醒的很晚,窗外已经放晴,阳光毫不吝啬的泼了进来。他看了眼时间,已经九点,估计钟弗初来过又走了。

他忍不住叹气,懊恼自己为什么忘了定闹钟。

“年纪轻轻的叹什么气呢。”李慧婷走了进来,将手里的袋子放在桌子上。

周予安看着袋子,吸了吸鼻子,有香味飘出来,问道:“这是给我的吗?”

李慧婷笑道,“钟医生给你带的早点,刚才你没醒,就一直放在保温箱里。”

耷拉着的叶子瞬间鲜活,周予安开心的声音都变了调:“钟医生现在在哪里?我想去找他,亲自道个谢。”

李慧婷却道:“你到处跑,钟医生看到怕是会不高兴。”

周予安求情道:“我慢慢走,绝对不乱来,你就告诉我吧。”

李慧婷抵不过,让步道:“先把早饭吃了吧,钟医生今天上午没有手术,现在估计在特保病区15号床陆爷爷那里呢。”说完又叮嘱道:“别说是我告诉你的啊。”

周予安自然连连答应,狼吞虎咽的吃了早饭,自己提着引流瓶向护士打听了特保病区的位置,向那里走去。

走廊上熙来攘往之间,有人咳嗽的歇斯底里,有人难忍病痛而叹息,他小心避让着行人,与他们擦肩分离。

特保病区与普通病房不在一个楼层,要安静得多,估计是为了领导干部专门准备的。他未曾走到15号房,就似乎听到了隐隐琴声。

他不自觉放轻了步伐,走到病房门口,门未掩,他斜立于门旁向里望去。

雪白窗帘被风吹起一角,有人着一身洁净的白衣,膝上横一把蕉叶琴,阳光在他身边氤氲了一圈细致微明的光晕,而那双曾握过无数次手术刀的手,在弦上拂勾之间,琴音泠泠。

病床上的老人戴着呼吸面罩,冰冷的管子遍布全身,阳光也无法涤荡他身上的垂垂暮色,只有机器尚证明他的生命微弱存在,明明活的如此痛苦难堪,他苍老的手却微微颤动着,似乎在合着琴音节拍。

这是医院里再寻常不过的角落,人们在这里受尽折磨,又得到救赎与解脱。

冷暖与苦痛都在这里,却又好像被悠扬琴声渐渐拂去。

周予安没有闯入这幅画里,他如一粒孤舟泊于湖心,只觉得琴声明明很近,却又好像很远,从茫茫之中褰裳涉水而来,越陌度阡到他心里躺下。

记忆惊蛰初始,爱慕生根拔节。

他想起了十二年前的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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